郊外，黑曜石般的天空下，营火微弱地跳跃着，时不时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触动着我内心中不安的念头和时刻绷紧着的神经。

我坐在岩石边，望着火光的尽头，艾莉西娅则静静地坐在我右侧，手中把玩着那柄细长的短刃。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刻意靠近我，也没有用嬉笑与暗示试图打破气氛。她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她的存在只是这片黑夜的一部分。

“……你今天不说话了吗？”我试图开口。

“主人的身边……不需要一个多嘴的影子。”她低声说道，语气轻得几乎消失在夜风中。

我怔了一下，转头看向她。她仍然注视着手中的刀刃，眸光却仿佛穿透了它，看见了遥远的、属于过去的某段回忆。

“艾莉西娅，”我认真道，“我从没把你当作影子。”

“但我一直是，主人。”

她抬头看向我，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祂」的影子。”

“「祂」？”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心中忽然泛起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安。

她轻轻笑了，笑意却藏着苦涩。

“掌管第六神殿，审判（贪婪/Greed）之罪的知识神·伊利昂。”

“我第一次见到主人你，是在那个暴风雪的夜晚。你站在雪原尽头的高台上，神情冷漠，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敌国营地。而我，只是从尸堆中爬出来的小孩，被你捡回来的小狗。”

我沉默不语，陷入回忆... 二十年前，我曾为尤菲的父王向敌国发动过一次极为残酷的战役，而当时在某一处尸骸捡到的一个婴儿，就是现在的艾莉西娅。

“你给了我名字，给了我食物，教我暗杀技术，如何隐藏情绪，如何成为影侍。那时候我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恨，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只需要你一个眼神，我就会毫不犹豫的前进。”

她的语调逐渐平稳，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抑。

“那时候，我殺了第一个人——是个敌国的间谍。我用你给我的短刃，一刀刺穿了他心脏。你说我做得很好。我笑了，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被夸奖。”

我心头一紧。

“我以影侍之名，为你殺了很多很多人。白天是贵族家的无名女仆，夜里则是潜入者、毒师、刺客、诱饵。我学会了撒谎、媚惑、取悦、背叛。但从未让任何人接近真正的我，因为我早就把我的一切交给了你。”

艾莉西娅缓缓握紧手中的刀，指节微微泛白。

“然后……你死了。”

风，吹过营火。

“我为了取回神殿的信任，帮助神殿，殺了叛军的首领，潜入神殿，只为寻找你的转世的情报。哪怕背叛整个世界，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我感到喉咙干涩，眼前的这个艾莉西娅，既熟悉又陌生。她不再是那个爱开玩笑、爱吃醋、喜欢贴在我身上的调皮女仆，而是一个孤独到极致的影子。

“……为什么从不告诉我？”我低声问。

她垂下眼眸，低语如泣。

“因为我怕你会讨厌我，会不再需要我了。”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良久，我缓缓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

“艾莉西娅，现在的我，不需要影子，也不需要工具，我只想要你——作为你自己。”

她一震，眸中似有涟漪微微泛起。

“可是……如果你知道，我的一切……你还会这样说吗？”

我没有退缩。只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无论怎样，那都是过去的你。而我关心的，是现在的你。”

艾莉西娅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低声回应。

“那我就告诉你——全部。”

她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望向天边燃起的圣光。

“我是第五神殿——知识神·伊利昂用神血与魔核培养的造物。最初的身份，是作为祂打造的「黑影」终结——即将转生和觉醒的魔王。”

我愣住了。

“为了成为兵器被制作出来的道具，天生没有父母、没有名字、没有...灵魂。然后在祂不需要的时候……又像垃圾一样把我扔掉。”

艾莉西娅缓缓闭上双眼。

“但是你却……对我笑了。”

她转头，笑容如同夜色下的一缕微光。

“所以我背叛了神殿，背叛了我的命运。”

我缓缓站起身来，对她不断涌出的愧疚，只化作一个拥抱。

“艾莉西娅，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曾经做过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我。

“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片刻后，她轻轻靠在我怀里，声音哽咽。

我轻抚她的头发，心中暗下决意。

——黑夜深沉，星辰无光。

我们就这样彼此依偎了很久，直到火焰逐渐熄灭，只剩下炭火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像是回忆深处的低语。

“艾莉西娅，”我轻声道，“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神殿的？”

她在我怀中微微一震，过了片刻，才慢慢抬起头来，声音低得像尘埃：“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在你死后，神殿召回了我。

我原本该被处死，被投入「归源之火」中焚烧殆尽。”

“……可你活下来了。”

“因为我骗了牠们。”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那不是胜利的得意，而是背叛自身的苦涩。

“我假装感情和记忆已被抹除，假装我仍忠于祂，然后主动请求执行最艰难的任务，祂让我参与刺杀失控的圣女。那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你命令的情况下杀人……祂把我送进了「炼狱庭」...磨练我作为兵器的忠诚。”

我眉头紧锁，「炼狱庭」，是神殿最秘密、最残酷的审判机构，专门处理“神谕失败”的个体。她能从那里活着出来，简直就是奇迹。

“在那里，我杀了七个同类，两个圣骑士，还有……一个把我当作玩具折磨的神官女人。”

她声音平静，但我从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中感受到那段记忆仍然撕扯着她的灵魂。

“然后，我找到了魔王转生者推演资料。”

我神色一变。

“推演名单记录了三位可能的转生候选者——其中一位，就是你。”

“他们……早就知道我转生的坐标？”

“是的。那次主人你死得太突兀，灵魂碎片消散得并不完全。神殿封印了你的部分灵魂碎片，并利用预言术不断推演你的转世可能性。我就是被派去猎杀「可能是你」的人之一。”

她咬紧牙关。

“但我选择了背叛。祂命令我在你觉醒前杀死你，我却……救了你。并偷走了祂用于研究制作造物的魔核。”

我喉头一紧。

“在你醒来之前，我偷偷监视你一年，每晚站在窗外，确认你是否平安……你知道我有多少次冲动想直接现身？可我不能……我怕自己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影侍。”

“你不需要怕。”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指尖。

“你一直是艾莉西娅，我不会因为你过去的身份否定你。”

她嘴角微动，仿佛想笑，却强忍着泪水。

“可是神殿不会放过我，他们已经知道我背叛了。他们派出了七柱骑士之一，暗刃·卡罗尔追杀我，甚至使用了刻在我身体上的魂锁誓令，试图让我在转世者面前自爆。”

“那你为什么...”

“因为……”她缓缓将衣领拉下，露出后颈处一个燃烧状的黑色烙印，“我割断了自己的「魔魂契约」，用魔族的血契与你订下了永恒誓言。”

这种血契会剥夺眷属的一切可能性——她再也无法背叛我，也无法背叛自己。哪怕我对她冷酷、抛弃、遗忘，她也无法从血契中逃脱。

“艾莉西娅，你……”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强行的东西，但我太害怕了……我怕哪天我又会成为被神殿操控的傀儡，怕我再失去你，怕我成为伤害你的人……所以我堵上了自己的一切。”

我缓缓将她拥入怀中，心如刀绞。

艾莉西娅，这个为我放弃了整个人生的影侍，她对我的忠诚，已经不是简单的情感，而是超越了命运本身的执念。

“你真傻……”

“我知道。”她轻轻回应，“但我愿意。”

远方，黎明的第一缕光线正缓缓穿破云。

“还有一件事，卡罗尔也是因为我而引过来的。”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觉醒，我知道现在的你太温柔、不擅权谋……所以我引他来，让你不得不面对，不得不再一次成为你该成为的存在。”

我大脑一片空白。

“艾莉西娅，为什么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呢...”

“我愿意。”

她不闪避我的目光，甚至有些决绝。

“如果你必须再次踏上魔王之路，成为完整的你。我也会为你清除一切阻碍。就算你会厌恶我……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