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字如同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现实的地平线上,遥不可及。
但她话里的意思,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了过来。
去接近柳依梦。
换句话说,就是继续留在她身边。
这个提议的核心,重重砸在江晨宇心上,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攥紧了拳。
不是因为反感,也不是愤怒。
攥紧拳头的力道,竟是源于一丝……安心。
旋即,更深的自我厌恶涌了上来。
他竟然会因为找到了一个能继续留下她身边的‘正当理由’而感到安心?甚至……隐隐有些庆幸?
这念头何其荒唐,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却又挥之不去。
那女人不经意间流露的笑意和温度,仿佛带着某种黏性,沾染在他的心头,想擦也擦不掉。
就算强行抹去,那感觉也会在心底作祟,引着他回头。
他曾以为那点温存只是错觉,可她的痕迹早已刻入骨髓,隐隐作痛,让他备受煎熬。
那份令人心悸的、带着依恋的暖意,此刻仍挥之不去。
五千万,这笔足够挥霍一生的巨款,这提议或许根本就是空头支票,但他竟从未怀疑过她会不会兑现。
也许,这笔钱对他而言,真的没那么重要。
比起钱,他脑子里盘旋不去的,是她那仿佛刻下来的笑。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只想找个借口,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为了再次感受那点虚无缥缈的温暖。
她又催促了一句。
“怎么样?这笔买卖,值得赌一把吧?”
声音甜腻,像恶魔的低语,搔刮着他的耳膜,震动着他的心弦。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呼……”
再睁眼时,他将自己面前空了的酒杯推了过去。
“倒酒。”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柳嫣然笑意盈盈。
江晨宇瞪了她一眼:“明知故问。”
这女人真是厉害,短短片刻就精准地拿捏住了他的软肋,递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台阶。
他那在理智与情感间摇摆不定的心,终究被她轻轻一推,倒向了后者。
酒杯被斟了半满,她轻快地说:“很好,以后请多关照了。我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对吧?”
她语气里的笑意让江晨宇有些不爽,但话里的意思却又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嗯,彼此关照。”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带着点不服气。
然而,柳嫣然似乎觉得他这副闹别扭的样子也很有趣,噗嗤一声轻笑,举起酒杯示意。
“好好干。”
这是要碰杯的意思。
江晨宇默默拿起自己的杯子,和她递过来的酒杯轻轻一碰。
叮——
清脆的声响回荡。
虽然只是口头约定,但两人都没有异议。
放下酒杯,送到唇边。
心里乱糟糟的,江晨宇想借酒压一压,抿了一口。
下一秒,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辛辣猛地炸开,像是吞下了一团火,灼得他猛地睁大眼,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胃里瞬间翻江倒海,拼命想要抗拒这突如其来的烈焰。
太烈了!
烈得不像话!
这是江晨宇这辈子喝过最烈的酒,胃里火烧火燎的。
他震惊地看向她,柳嫣然却只是微微耸肩,露出一抹促狭的笑。
“噗……”
她扭过头,用手捂着嘴,强忍着笑,但那笑意里的嘲弄简直不要太明显。
江晨宇眯着眼瞪着她。
他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那天和‘柳依梦’亲近时,她能面不改色。
‘同一具身体,居然能喝这种……怪物级别的酒!’
明明是同样的量,她却连脸都不红一下!这不公平!
江晨宇愤愤地盯着柳嫣然,她嘴角还在抽动,忍着笑,一脸揶揄地问:“啊呀,你酒量不行吗?”
那故作惊讶的语气,让人火大。
“是!不行……!”他咬着牙回答。
柳嫣然耸耸肩,更气人地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啧啧,这么不能喝,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啊。”
这话听着像哪个老古板的说教,偏偏从一个看起来完全没‘混’过社会的人嘴里说出来,更是气人。
“我自有办法。混。得。很。好。”江晨宇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都在跳,但仅存的理智让他依旧维持着基本的客气。
柳嫣然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又噗嗤笑了出来,戏谑道:“行吧,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她轻飘飘的话像是在刮着江晨宇的神经。
说到底,还是他大意了。
看她之前喝得跟喝水似的,以为顶多是啤酒红酒的度数,谁知道是这种烈酒。
江晨宇看着杯里剩下的酒,觉得再喝下去胃真要造反了,便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
“所以,你打算在这身体里待到什么时候?”
他不想再跟她进行这种无谓的情绪拉扯。
看她现在的架势,似乎不打算马上离开,所以才这么问。
虽然大致明白了她的目的和方向,但勾引柳依梦什么的,总得等柳依梦本人在的时候才能进行,所以这个问题很关键。
听到他的问题,柳嫣然小口啜饮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左腕,展示给他看。
“等这伤彻底好了再说。”
她露出的手腕上缠着绷带,是她出现前,柳如烟用刀划伤的地方。
“柳依梦的那个幸福世界里,可容不下自残带来的痛苦和丑陋。”
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弄。
江晨宇立刻从中捕捉到几层意思:一直以来,替柳如烟收拾烂摊子的,都是她。
而且。
‘她根本不在乎手腕上会不会留疤……’
或者说,她觉得柳依梦会自动‘忽略’掉这个疤痕的存在。
一个困扰他的疑问解开了,心里的沉重感却又加深了一分。
因为从她的语气里,能明显感觉到她对柳依梦的态度算不上好。
虽然不及柳如烟那般极端,但也绝非善意,反而充满了嘲讽和轻视。
也许她对谁都这样,看她对自己的态度就知道了,但即便如此,那股不安还是挥之不去。
江晨宇沉默着,任由不安在心底蔓延。
柳嫣然观察着他的脸色,又开口道:“我再说一次,我要是想吞掉这身体,十几年前就动手了。”
他自认没露出什么表情,却又被她看穿了心思。
江晨宇有些尴尬,连忙道歉:“……抱歉。”
“没事。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我只是觉得有点冤枉。”
江晨宇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嘴里说着冤枉,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江晨宇试图从她脸上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这个女人的目的,她真正想要的,都藏得太深。
在他凝神思索时,她又开口了。
“对了。”
“什么?”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她看向他,压低了声音,“柳依梦大概率不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
“今天的事……吗?”
“对。”她不知何时又喝空了酒杯,一边重新倒满,一边继续说,“就像我之前说的,超出柳依梦承受能力的刺激,都会由柳如烟接管。今天的事就是这样。你撞破了她的秘密,又上演自残的戏码,这些都超过了她的阈值。”
“……”
“柳依梦醒来后,大概会表现得像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所以,你也得配合她演戏。”
她的话结合之前的解释,有些地方让江晨宇感到困惑。
他看着举杯的柳嫣然,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你说要等伤好,那至少也要一周吧?如果这段时间一直是其他人格在控制身体,等依梦醒来,难道不会觉得时间对不上吗?”
这点他想不通。
通常患有分离性身份障碍的人,不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察觉到其他人格存在的吗?
就算她把这当成妄想,难道连时间流逝的异样感也能忽略?
“我还以为什么呢。”
柳嫣然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
接着,她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嘲讽的神色。
“只要能无视掉这些,继续活在她幸福的泡泡里,区区几天的时间差,又算得了什么呢。”
“啊……”
江晨宇瞬间明白了。
她是说,柳依梦会主动抹掉现实中感受到的违和感,以此来维持她的妄想世界。
之前因为多重人格的事实太过震撼,他没细想,现在经她点醒,才意识到柳依梦的妄想症状有多严重。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
柳嫣然自顾自地小口喝酒,江晨宇则靠在沙发上,默默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在持续的思考中,一种沉甸甸的情绪压在了江晨宇心头。
或许,可以称之为悲伤,或者同情。
听完这断断续续的故事,他对柳依梦这个人,只剩下这种感觉。
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分裂自己,用虚假的滤镜看待世界,这本身就足够可怜;而他这样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竟成了她唯一的浮木,更显其孤立无援。
仅仅是闯入书房这件事,就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他于她而言竟是如此‘重要’,这让他心头发堵。
她苦苦寻求的依靠,找到的却只是他这个茫茫人海中的普通读者,她活得该有多孤独。
他悄悄移开视线,看向身旁喝酒的女人。
或许,这正是她想让他感受到的?
她是不是故意引导他,让他对柳依梦产生同情,从而更尽心地帮她?
他隐约觉得,就算问了,得到的也只会是沉默,便没有开口。
只是再次垂下头,继续整理思绪。
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桌上的酒瓶见了底,柳嫣然才站起身。
“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知道就行。”
江晨宇抬起头,她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
“一起。”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嘴。
她则低声继续说:“外面不是还有些事要处理吗?该联系的地方也得联系一下吧。”
确实有。
但他没想到这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出去的时候顺便处理掉。我不想节外生枝。”她的话斩钉截铁。
江晨宇不明白她的用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试图从她眼中探寻些什么,开口问道:“要是我跑了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试探,也带着点挑衅。
柳嫣然闻言,注视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用一个反问代替了回答:“你会吗?”
她的表情笃定,仿佛早已看穿了他。
“……当我没说。”
感觉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江晨宇率先败下阵来。
柳嫣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你大概收拾一下吧,我先去睡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卧室,留下江晨宇一个人在客厅。
他叹了口气,瘫倒在沙发上。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坐直,视线落在面前的茶几上。
‘……等等,这烂摊子。’
桌上一片狼藉,空酒瓶和酒杯歪倒着,角落里还放着她之前在看的书。
刚才她解释时洒出来的酒液还黏糊糊地沾在桌面上,而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江晨宇怔了怔,随即苦笑起来。
‘我这是……被算计了?’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
她刚才离开得那么自然,他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现在想来,分明是被她摆了一道,把收拾残局的活丢给了他。
他微微眯起眼。
果然。
这个女人,不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