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B班。
四月的风还带着一丝凉意，樱花早已过了盛开的顶点，零星的花瓣随微风飘落，满街都是樱吹雪留下的狼藉，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雪。
“哎呀，不好意思，有人推了我一下。”
[好烦，不小心踩到人了……]
[哎，怎么会这样，我应该是出生在东京的一名高中生，父母长期海外工作，早上有妹妹趴在床边叫我起床，吃她亲手做的早饭。]
[出门有青梅竹马同级生等着我去上学，班上新来的大小姐转校生是我的同桌，傲娇的巨乳风纪委员红着脸给我系领带，放学后会有可爱学妹在教室门口一脸开心的叫我前辈……]
[难道这些都是我的幻想吗]
[又要迟到了，为什么我非得来这小县城的高中上学，好想出生在东京啊……]
在心里抱怨着，和朋友嘻嘻哈哈的男同学微微低头，向刚刚被他踩到脚的，看起来像一整晚没睡觉、眼神充满倦态的悠斗凉介抱歉。
[他叫什么来着……？]
文字出现在这位同学身旁，像是字幕，新的字幕出现，旧的字幕消失，如同沸腾的滚水，以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效果，在空气中缓缓翻涌浮动。
悠斗凉介抬起头，看向对方，自动忽略那些和内容妄想没两样的字幕，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
“真的很抱歉……”
“嗯，我知道，鞋子没脏……”
因为本来就没大事，脚是因为不小心踩到，并非故意的，所以互相说完必要的客套话，那个男同学歉意的笑了笑，匆匆和朋友走到其他地方。
等他走远，悠斗凉介深吸一口气。
冷静，呼吸，找到感觉，然后……切断读心。
跟随围聚在他身边，占据视野一角的嘈杂混乱的字幕瞬间消失。
看了眼手机，现在接近上午九点。
然后看向窗外。
天气很好。
远远的就看到了学校大门的迎新横幅。
四月，新学期的开始，空气中弥漫着樱花那股甜腻的香气，以及新学期特有的浮躁气息。
今天开学第二周，却是悠斗凉介第一天来，他上个周请了整周的病假，至于病假的原因——
如果你拥有将别人内心所想转化为文字，呈现于眼前的能力，会做什么呢？
占卜？
算卦？
当心理咨询师？
去大公司谋一个商业谈判的职位？
又或者担任国家外交在政治场上叱咤风云？
在一般人眼里，这种事在脑子里想想就好，就像让他从新恒结衣和石原里美挑一个结婚，选了也没用，幻想罢了。世界上没有超能力，哪怕有，也轮不到他身上。
本该是这样，悠斗凉介也是如此认为，所以不奢求不妄想，人生目标是平稳度过高中三年，顺利毕业，考入不高不低的大学，找到一份薪水一般，但足够体面的工作。
可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超能力。
而且这份能力，落到了他的身上。
能力的出现是在上周的礼拜一，起床吃饭的时候，看见正常聊天的家人身边，毫无征兆浮现出一行行与口中话语不尽相符的文字。
那场面像是游戏里，悬浮在角色周边的“聊天框”。
面对如此诡异的一幕，起初他以为是自己昨天晚上熬夜看轻小说，没睡好，今早太累看错了，可发现无论揉了多少次眼，那些字幕都挥之不去，清晰可见，像是烙印在眼底后，才意识到这是真的。
他，能以文字的形式，看见别人心中所想。
必须承认，这个能力非常有用。
谎言和伪装在他眼中没有任何意义，有读心术的加持，搞懂别人的心思再也不需要揣摩、拉扯、一眼就能看穿，简直比喝水还简单。
不过，上帝赠送的礼物总是附带额外的缺陷，读心这么隐秘、完美、且匪夷所思的超能力，又怎么可能没被设下桎梏呢。
做过无数次实验，废了很大力气，他才勉强弄清楚这份能力如何使用。
读心缺陷其一。
将心声转化为文字会消耗难以估量的大量精神力，引发头晕、恶心，短时间内连续使用甚至会让人虚脱昏迷。
悠斗凉介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疲惫愈发明显。
读心缺陷其二，能力无法随意使用，必须触碰想要读心的目标才能发动。
需要注意的是，这个限制是双向的，不论是接触对方，还是被对方接触，能力都会触发。
像刚才，只是不小心踩到了脚而已，心底的想法就直接赤裸裸的暴露了出来，强制启动了读心。
这问题很棘手。
关于读心的运用他到现在都不熟练，虽然可以决定是否停止读心，但能力的基础设定貌似是全天常开。
这也就是说，只要和人产生接触，不管愿不愿意，都会被迫看到一部分心声。
而看到心声就会消耗精神力……
缺陷一与缺陷二完美联动。
“唉。”
悠斗凉介叹了口气。
精神力的消耗可不是开玩笑的程度，他上个周请病假就是因为莫名获得能力，还没学会如何关闭读心，视野被无法抑制的心声文字占据了一大半，看不清路，脑袋昏沉眩晕，就像发了高烧，在马路上被车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被迫医院待了一个周。
“喂，凉介，你看什么呢，怎么刚来就这么没精神？你身体没事吧？”
一只手冷不丁地拍在悠斗凉介背上，力道不轻。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除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从小学就认识的家伙，中村健太，没人会用这种自来熟又缺根筋的方式打招呼。
同时他也是班上除了老师之外，唯一知道、大概率也是唯一关心悠斗凉介为什么缺席一周的人。
“没什么，睡觉还因为昨晚熬过头了，医生的检查结果我之前和你说过，身体没问题。”
关闭掉“那个新同学超可爱！要是裙子能再短十厘米……”的心声，悠斗凉介拨开他的手，语气平淡。
新学期意味着新的人际关系。
悠斗凉介对分班不感冒，没有讴歌青春追求欢笑与泪水的想法，这种强制性的社交洗盘对他自然是无所谓。
在他看来，分班不过是和新学期、新阶段一样换了个牌子的表面工程而已，名字好听，核心上还是千篇一律的那点东西，相较于去年只是增加了教材的厚度。
青春？
长得好看的家伙才有那种东西吧。
中村健太勾住他的肩膀，露出美好的笑容。
“入学典礼你没来真是可惜了，知道吗，学妹里面美女很多啊！说不定今年就是脱单的春天了！”
继续推开他，悠斗凉介用有点麻烦的语气说：“春天是什么发情的季节吗。比起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更在意今天中午吃什么。”
“喂喂，凉介，才刚开学就这么没干劲，会被女孩子讨厌的哦？”
“难道健太你对新学期的期待，就只有‘不被女孩子讨厌’这种程度吗？”
“什么叫‘这种程度’啊！这可是高中生最重要的事情吧！”中村健太无奈地摇摇头：“走了走了，陪我去售货机那边买瓶饮料，听说我们班最近要来一个超——厉害的转校生！”
转校生？还是超厉害的？
能从中村健太的嘴里说出来，悠斗凉介只能确定大概又是个符合他胃口的漂亮女生。
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意兴阑珊地跟着健太往售货机方向走，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吵吵嚷嚷，时刻注意着与周围人保持距离，一个女生大概是太过兴奋，跑动中小册子掉在了地上，悠斗凉介下意识地弯腰帮她捡了起来。
“啊，谢谢……”女生红着脸接过小册子，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手背。
[太好了！昨天和桐生君说上话了！今年一定要让他注意到我！]
[今天要不要也去跟他搭话呢？可是好紧张……万一他觉得我烦怎么办？新买的发夹他会喜欢吗？啊啊啊好紧张！]
字体浮现于眼前，脑海中翻涌着一阵阵眩晕感，连忙切断读心。
“凉介，怎么了？脸色太不好，你真的没事吗？”
注意到他停顿，联想到住院的事，中村健太有些担忧。
“都说了没什么，刚才有股酸臭味，被熏到了。”悠斗凉介揉了揉太阳穴，加快脚步。
二年B班在教学楼三楼最里侧，售货机位于楼道中间，很快就到了。
“凉介你要可乐还是橙汁？”
“我不想喝。”
“那我就买橙汁咯，给。”
中村健太显然是顾虑悠斗凉介的精神状态，虽然本人坚称没事，但中村健太觉得他显然是在逞强，这次没多说什么不着边际的话，往他手里塞了一罐橙汁就往教室的方向走。
回到教室。
粗略的一看，熟面孔很多，至少有一般都是去年的同班。
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教室中间倒数第三排的空门奏，与众不同的发色、松垮的领带、耳朵上挂着小巧耳钉，她正用手指卷着头发，和身边两个“辣妹”打扮的女生说笑。
那是个很难处理的家伙，据说打架很厉害，以一头惹眼的金棕色卷发、在校规边缘疯狂试探的超短裙，以及看谁都不爽的眼神，而闻名学校的不良同级生。
去年因为一件小事被她找过麻烦，总喜欢搞点事，是个跟移动炸药包一样的人。
她们声音很大，引得不少人侧目，但旁若无人，其他人也只敢看着，有意识的和这群人拉开距离。
散发着强烈存在感的小团体不止后排那一个，第二引人注目的，是教室前排的“现充集团”，五六个闪闪发亮的男女聚在一起，毫无根据的乐观情绪、几乎要溢出来的青春氛围……
他们和空门奏那群人同为班内阶级顶层，但泾渭分明，互相看不顺眼。
去年这些人就在一个班里，结果今年还没变。
中村健太见到现充集团立刻热情的打招呼，很自然的融入了进去。
虽然好色，但并不妨碍健太其实是个加入了田径部这种阳光社团，长相和性格都很不错的家伙啊……
有些感慨。
至于剩下的，都是悠斗凉介这样的，或者更内向一些的，散落在教室各处，构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悠斗凉介的座位在空门奏斜后方，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旁边能看风景，右边好像没坐人，是空位，不错，是个安静的好地方，如果附近没有空门奏的话。
收拾好心情，悠斗凉介往座位方向走。
“啊？那个男主超逊的好吧！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立花你竟然喜欢那种类型？”
“才、才没有！我只是觉得他那个片段很帅嘛！”
“就是就是，奏太严格了啊……”
只是走近一点都觉得好吵，说话声音这么大真的不累吗，但要是对空门她们提意见肯定会被找茬。
刚到座位坐下。
教室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原本嘈杂的教室，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安静了几秒。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女生。
那一瞬间，连悠斗凉介这种对周遭事物缺乏兴趣的人，视线也跟随气氛转移了过去。
嘴角噙一抹浅浅的、恰到好处的微笑，少女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校服，却莫名地让人觉得那身制服是为她量身定做般合体。柔顺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素白的皮肤在太阳下白的耀眼，裙摆下的腿笔直纤细，稍显圆润的眼睛清澈、温柔，眼角处还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完美。
除了这个词，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其实二年B班不是没有好看的女生，但就像是在一幅上乘的风景画里，突然点入了一笔惊艳绝伦的神来之笔，任是什么“大师之作”、“流芳名篇”，在这一笔面前都不得不低下头承认自己的黯然失色。
“哇……”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打破了教室里的寂静。
随后，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般扩散开来。
“这就是转校生吗？好漂亮……”
“气质好好啊……”
“感觉像是大小姐……”
“喂喂，你看傻了？”
男生们大多是看直了眼，女生们则混合着惊艳、羡慕，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连旁边的空门奏那边，也安静了片刻，悠斗凉介用余光瞥见她皱着眉头，似乎对这种万众瞩目的景象很不爽。
这时，班主任，一个戴着眼镜、发际线堪忧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教室，以班主任的姿态拍了拍手。
“好了好了，安静一下……”
知道大家的心思都在那位女生上，中年男人稍微说了几句约定俗成的话平息纪律，就把舞台中心让了出来：“这位是清里白河同学，原本是北野高等学校的，从今天开始就在我们B班学习了。”
女生向前一步，对着全班同学微微鞠躬，动作优雅得体，无可挑剔。
“大家好，我叫清里白河。因为家庭原因转入贵校二年级B班，兴趣是阅读和听音乐，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和大家和睦相处，请多指教。”
声音也如同她的外表一样，轻柔、悦耳，像羽毛拂过耳畔。
真是光芒四射……不过太过耀眼的光芒，意味着难以根绝的麻烦，虽然大概率没机会和她产生交集，但对于这种类似于一等星的角色，悠斗凉介还是警告了一遍自己要敬而远之。
中年男人对这种模范生发言很满意，语气不由得温柔了些：“欢迎白河同学，你就坐在……嗯……是叫悠斗凉介吗？”
疑似班主任的男人第一次见到悠斗凉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悠斗凉介举起手，全班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是。”
“我姓本田，是二年B班的班主任，可以叫我本田老师。”
本田老师自我介绍，他对这位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学生没什么兴趣，指了指悠斗凉介身边的空位，对清里白河说：“白河同学，你就坐悠斗同学旁边吧。”
为什么叫转学生名字，而叫我是姓氏啊。世界果然是对长得好看的家伙更亲近。
而且我这边的空座位原来是给转学生留的？
心里吐槽自己不产生交集的计划破产。看着清里白河迈着轻盈的步伐，向空位走来。
清里白河路过悠斗凉介身边时，似乎察觉到了视线，侧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更加清晰的、令人心动的微笑，并微微颔首示意。
“以后请多指教，悠斗君。”
“……请多指教。”
悠斗凉介点了下头，敷衍回应。
下来的几节课，清里白河完全印证了“完美”这个词。
上课认真听讲，笔记记得工整漂亮。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总能给出正确且条理清晰的答案，语气谦逊，不会显得过分张扬。
课间休息时，会有不少兴致勃勃的家伙主动上前搭话，她都一一微笑着回应，应对得体，既不显得疏远，也不会过分亲昵，保持着一种绝妙的距离感，但就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会帮前桌的女生捡起掉落的橡皮，会向邻座的同学，借阅笔记并认真道谢，就连料理方面也颇有建树，给喜欢在家做甜品的女生分享了不少小技巧。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都像是经过精心编排，却又显得无比自然。
完美，无懈可击。
班级里绝大多数人，显然都已经被这位完美的转校生所俘获。连总是一脸不爽的空门奏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发作的攻击点，只能偶尔在清里白河回答完问题后，不屑地“切”一声，和她的朋友们低声议论着什么“装模作样”。
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被神明偏爱的、如同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一般的女孩子吧。
一切与悠斗凉介无关。只要别影响到他观察窗外的云，或者在他不幸睡着时好心叫醒就行。
时间过得很快。
午休到来。
大家开始拿出便当，或者三三两两地结伴去食堂、小卖部。
本以为清里白河会拿出一个精致漂亮便当，但她没有，好像是打算品尝新学校的味道，她和那几个刚认识的女生一起，准备去食堂用餐。
就在她起身的时候，放在桌角的铅笔不小心被衣袖带到，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地上，停在悠斗凉介的脚边。
“啊……”
转校生脸上露出一丝小小的懊恼，随即弯下腰准备去捡。
“给。”
几乎是下意识地，悠斗凉介弯腰捡起了那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自动铅笔，递向了她。
“啊，谢谢你，悠斗同学。”
清里白河直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感谢的微笑，伸出手来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笔杆，也即将触碰到悠斗凉介手指的那一刹那——
[……好累……]
清晰无比的、带着极度疲惫和冰冷绝望的词语，如同冰锥般刺入眼帘。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要坚持呢……]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
[……快点……五月之前……结束吧……]
[……好想自杀……消失……]
[……解脱……]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