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苏睁开眼，望着窗外有些愣神。

此刻天还未亮，两轮月亮还挂在半空。

他醒的越来越早了。

这不是什么好迹象。

他每天的行程依旧被排的满满当当，但饭却吃的愈来愈少，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二百岁，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在这个人人体质超群，但人均寿命却只有四十岁的异世界，他能活到这个年纪，他也应该满足了。

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但真正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他却没有像口中所说的那般坦然。

或许是上一世死亡的感觉挥之不去？

直到修女艾尔缓缓敲门，他才逐渐回过神来。

打开房门。

穿着一身修女装，有着赤红长发戴着眼镜的少女走进房间。

在安苏年老后，需要人照顾起居，最初原本是轮值的，但不知不觉间，修女艾尔已经成了专职照顾他的存在。

在梳理头发时，艾尔发现安苏头发上最后的一抹黑色消失，指尖微微一顿，在紧紧的抿了抿嘴唇后道：

“书房有各地送来的信函需要您过目。”

“先去祷告。”

“可您昨天根本没去书房……”

“明天吧。”

艾尔咬住下唇，将后半句“药也没吃”咽了回去。

安苏刚刚进入教廷，便有无数人神官修女，恭敬折腰。

芒星教没有教宗，作为教内第一位神父的他，可以说是无冕之王，受到教内普通人的认可、尊敬。

而这些崇敬并不是因为他的地位，更多的是因为他是这异界少见的革新者。

改良土地，让死地生长出粮食。

术式工业化，让凡人教徒们，享受到曾经只有贵族富商才配使用的工具。

即使这些只是他对于前世那些知识巨塔的拙劣描摹，但对于这个宗教统治一切的世界，已经算是最明媚的一缕光。

化解宗教纷争，将不知多少场战争化解于手中……

他的功绩，无人不晓。

他的伟名，传遍大陆。

芒星教，从一开始的苦寒地的边陲小教，变为能与三大教并列的存在。

离不开、甚至几乎完全就是安苏的功劳。

许多人对于他的崇敬，并不亚于对于芒星教的女神维斯娜。

甚至有些与安苏有过经历的神官、修女们，都对其有着比对女神更深的敬仰。

“咳咳……”

初夏的清晨，还有些微凉，在向着女神神像祷告时，安苏喉头被冷风灌入，这让他忍不住咳嗽。

见状，艾尔连忙拿来毯子。

环顾四周，这漏风的大教堂，似乎还真的有些不适合居住生活。

翻修，或者重建的建议，十几年前就有人提过。

但他一直没有同意。

并不是他故作廉洁。

只是……不清楚是不是年纪大了，他愈发念旧。

他与维斯娜就是在这个教廷相遇，他实在不想让这里有太大的变化。

两百年前，他刚刚穿越来。

并无什么合法身份，语言也磕磕巴巴，随意的拿出了许多新奇科技想要改造百姓生活，却没有注意到这里是文科生一直怀念的时代。

文科生能把理科生随便烧死的时代。

他因改造水车而触犯当地教廷的信仰，在被当地教廷追杀时，他就逃到了这里。

当时，所有人都说，这个教堂里供奉的，是一个无人信仰的不详神明，是凡人的禁地。

当要烧死他的人追到这处教堂时，他们竟然真的停下脚步，没有进来。

村民愚昧，但并不傻。

一群人轮班值守，将教堂死死围着，摆明想要等他饿死。

在这样的绝境下，当他真的即将死去时，不详的神明竟然真的出现。

神像散发漆黑不详气息，紧接着从中走出一道虚幻少女身影。

白色长发简单用藤条束住，并无什么装饰，十余岁少女模样，穿着的也只是一袭简单袍子，但身上散发的几乎凝滞的恐怖气息让他无法呼吸，证明了其并非凡人。

就是这道浑身上下透露出不详的神明少女，竟然为他带来甘露与苹果。

而也就是那时候，他成为了维斯娜的第一个信仰者。

或者…并非信仰？

抛开这些，到了现在……

距离上一次维斯娜与他对话，已经过去五十年。

神明的时间观念淡薄，凡人就如同他们手中流过的微风，无足轻重。

他最初还以为是维斯娜遇到了什么麻烦。

但目睹这些年陆陆续续的芒星教内被赐福的圣人。

安苏意识到，这似乎是他所信仰的祂已经将自己遗忘。

五十余年的祷告，今天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教徒扶着他走向书房，但当安苏望见递来的传讯中，有关于新的圣人的资料时，他的指尖悬在其上，久久未落下。

最新的一个被赐福的圣人，距离现在他所处的大教堂只有三公里。

“这位圣人距离教堂并不远，按照规定她需要见您，而现在她在赶来的路上……”

安苏伸手打断神官的话随口道：

“告诉她，最近我身体不太舒服，见面就免了吧。”

所谓的规定，其实就是在维斯娜离开后所临时定的。

完全只是出于私心的可悲规定罢了，他一直在从这些见过神明的人口中，小心翼翼的询问着关于维斯娜的事情。

在圣人口中，那道不可直视的圣洁身影是那般伟大，但只有安苏见过其开冷笑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在谈话时，他似乎总能找到些许自己身为第一个信徒的特殊处。

毕竟，他可是唯一一个正视神明双眼的人。

但在谈话后，那股空虚又将他重新笼罩，为什么维斯娜不愿意再见他一面……哪怕是一道神谕。

安苏还记得维斯娜与他的第一次相见，还在为维斯娜为他的第一次哭泣的动容。

而那时候只是因为在第一次失败后的他口中所倾诉的那并不算顺遂的生活。

祂的泪止不住的流，而他却怎么样也接不住。

安苏觉得这没什么。

只有一半的家庭、要好朋友的渐行渐远、父母的不理解、工作的不顺心、以及对那随时可能到来的危机的不安感……

许多人都经历过，他不觉得自己特殊。

但在祂眼中，似乎是那般重要。

那时候的他只是讪讪的笑，躲过祂心疼的眼神，不敢去看。

而现在，他像是前世爱而不得的痴人一样，努力寻求对方爱他的证据。

虽然对于神明来说，距离没有意义，但三公里，未免也太近了些。

似乎就像是他出个门就会碰到的程度。

他总是不住的在想，这是不是自己这位神明小姐给自己开的玩笑。

但如果是玩笑的话，未免时间太长了些。

不是每一场雨都会将大地淋的透彻，莫名的关系，总是会在莫名的角落悄然溜走。

他有些疲惫了。

情感从不主张浪费。

但毕竟是奉献一生所建立的教廷，他还是想善始善终。

但他却也在担忧着，他们是否会像是自己这样，包容自己这位不成熟的神明少女与祂的劣质玩笑。

二百岁的他，还想留下更多。

他将异世界人口中的魔法成为术式。

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可以被量化，都可以用一个个公式去解释。

除了处理如山的教务与必要的出访外，其余时间他都在书房中，设计着有关于新的术式的设备。

他努力的榨取着最后一份知识，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留下。

本地人并非愚钝，也有无数卓越的天才，安苏也见过有着比他更高的天赋与智力的存在。

但……如果有天赋与智力的话，又有几个愿意钻研这些面向凡人的术式设备？

魔法的伟力遮天蔽日，谁又会关心在泥土中刨出食物的他们。

教廷往往追求稳定，禁锢凡人思想。

这种改变生产结构的东西，又往往需要凡人一生去钻研，所以很少能被凡人信徒设计出来。

他终究不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没有敢自己为自己加冕教皇。

最初的他，没有意识到生命会来到尽头这种事。

当他意识到要培养接班人时，却突然发现时间变的好少好少……

毕竟魔法与武技比起这些来的要直观、要看着伟大的多。

“神父大人……”

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微微抬起头，面前的修女艾尔带着兴奋与激动说道：

“女神大人的神像有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