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低压山脊，似雪未化，冷意从脚底升上脊骨，透入经脉。

  郁念站在雾边，身后是浮云宗阵前的灵石，手中一柄剑，尚未出鞘。

  那剑名为留光，由姜绾清亲赐，寒铁铸骨，识印藏脊。

  从他执剑至今三年，未在任何人面前出过一次鞘。

  他本以为这次试炼，依旧可以沉默地藏在人群里。

  直到那人走向他。

  “郁念。”陈咏枝立于三丈外，颔首看不清多余的神情，她拱手，语声不高。

  她是云凌宗的剑修之一，姿容清秀，剑气淡沉，是这一届外宗诸修中少见的沉静性格。

  她并未托大，语气平平：“郁师兄，可否请教一下剑法。”

这种传统在宗门是很常见的，旨在弟子相互切磋增进友谊，当然，死斗邀请不在其范围。

  郁念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请。”

  周围众人自觉让出灵阵。

  幻境第一阶段以灵识共鸣为基，灵气运转全凭本源感应。

  对战不过是试探，但若有杀机——谁也不敢轻视。

  他走入阵中，抬手解下背后的剑鞘。

  那鞘极重，寒意透骨，剑身通体透着极昼之气，同样散发着极为神秘的剑意。

  手指握住剑柄的一刻，他心里空了一瞬。

  像是多年未开口的言语，终于要落音。

  他低声唤：“留光。”

  剑出鞘一寸。

  空气之中似有无形一线，从他指尖划破雾气。

  他脚步未动，陈咏枝的眉心却微微一跳。

  不是恐惧，是压。

  那剑气未至，意已如丝如缕，攀附周遭灵识。

  她心神不宁，不得不拔剑回应。

  “出手吧。”郁念低声。

  陈咏枝也不多言，剑随身动，踏风而至。

  她的剑法凌厉，三式并一，一手挑势，一手藏锋。

  是典型云凌宗剑式，“四点落雪”。

  虚实交错，速度极快。

  郁念站在原地不动。

  直到她剑锋近体，他才一动——

  一抬剑，直如断雾破浪。

  剑光不起寒芒，却有沉息。

  陈咏枝的攻势骤然断裂，一缕剑气从她袖口滑过，将衣袂齐整割裂。

  她退步。

  郁念并不追击，只收剑回身前，略偏侧，剑尖轻垂，神情如初。

  众人纷纷低语——一击定心神？

  陈咏枝显然不信。

  她呼吸一转，剑势疾动，再度斩来。

  这一次，她舍弃虚招，只攻实破，剑风极狠。

  郁念抬眼。

  那一刻，雾气在他足下荡出一圈极缓的波纹。

  他动了。

  留光出鞘七寸，剑气如水，先折其攻势，再卷其锋芒。

  陈咏枝挡住一剑，却发现自己的剑腕微麻——对方并未正面交锋，却借意驭剑，先破其势。

  “你......”

  郁念不答。

  他没抬头，剑指地面，左脚轻轻向前。

  他这一动，整个人就像连着剑势、连着雾气、连着那无法用眼见的灵意。

  剑尖未触，她心神却先乱。

  陈咏枝一咬牙，剑招猛转，灵息破脉，强行将自己逼退三尺——以守代攻。

  她刚稳住，却听见他低声一句：

  “承让。”

  话音落。

  他一剑横斩。

    一道由极净、极黑组成的强大剑势，其蕴含着排山倒海般的破坏力，甚至将她一旁身后大片的空气中原本含有的灵气都彻底湮灭不见了踪迹。

  这一剑，天地噤声。

  但周遭人只看到了——陈咏枝的衣摆自左肩裂开，直到剑鞘，剑柄，“啪”的一声碎掉半寸。

  剑未伤人。

  但她手中剑，断了。

  众人哗然。

  郁念收剑，不言。

  陈咏枝半跪在地，看着折断的剑，呼吸微急，却并未露出恼色。

  她反而轻声道：“你藏得太深。”

  郁念抬头。

  他冷锋雕刻般的模棱脸庞，和略显疲惫的眼里没有骄傲，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迟来的、微弱的平静。

  他第一次，在众目之下出剑。

  不是为她，不是为宗门——只是因为有人认真地，问他：“可愿一比？”

  他不想循规蹈矩，也是第一次，想自己抉择。

  他一步步走出阵外，脚下雾气荡开，消弭无声。

  有人低声惊叹。

  也有人在悄悄议论——掌门的唯一弟子，看似柔弱冷漠的郁念，居然有此等境界。

  可他没听到，也不想听到。

  他脑中只有她赐剑那日，站在藏剑谷中，看他执剑，轻声说的那句话——

  “留光，只许你用。”

  “也只许你，为我出鞘。”

  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

   他低头看剑。

  留光在鞘，剑意微眠。

  下一次出鞘，不知是为了谁。

  脚步落在雾中，雾色顺着他脚边微微涌动，像水下暗流缓缓沉淀。

  他路过陈咏枝时，略略偏了视线。

  她还跪着。

  断剑横于膝前，掌心渗血，剑气未散，衣角破裂，却一点也不狼狈。

  郁念原本想继续走。

  可在那一瞬，他却停下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抬头，头发落在脸侧，鬓边一缕被剑气斩断，像是被他刚刚那一剑留下的印记。

  手指还紧握着断剑，指节白得发红，却死死按住剑锋不松。

  他忽然觉得——她很倔。

  不是那种逞强。

  是那种不愿让人看见自己退开的倔。

  她的长相是毋庸置疑的，眉眼间略显冷淡，像常年不语的人。

  论气质这一点和师尊有些雷同，同样的清素出尘，他怀疑先前和她的接触会过度反应不会也是这种道理......

  她出剑时，神情很稳，步法干净。

  他记得她那三式。

  郁念低声开口：“……无碍吧？”

  陈咏枝抬起头。

  她的红瞳中透露一丝惊讶，像是没想到他会停下来，更没想到他会说话。

  她声音比他想象中更低。

  带着一点血腥味，一点压下的疼，和一点不肯认输的意气。

  他点了点头：“你刚才那三式很稳。”

  “是我避得快。”

  耳边仍有回响，是那剑出鞘时，空气被切裂的声响。

  没有杀气，却逼得人心跳一滞。

  陈咏枝指节发颤，紧紧握着断剑残锋。

  她从不服输，也从不喜被人怜悯。

  可此刻，那脚步声停在她三尺之外。

  他站在身前。

  陈咏枝抬头。

  她第一次直视他如此近的脸。

  仍旧是冷淡的、没有多余神色的模样。

  可他眼里的那一丝“凝视”——不是漠然，而是……在等一个答案。

  她咬紧牙关，撑着地面想站起来，掌心却因灵息反噬而一阵抽痛。

  那断剑刺破了皮肤，掌心湿热一片。

  就在她几乎要跪回去时，一道力道忽然扶住了她。

  一只手，从他右边伸出，扶住了她肘弯处。

  稳、冷、克制。

  像是生怕多触一寸。

  她愣住。

  不是因为疼。

  那只手明明只碰了一瞬，却让她觉得掌心被掀开了一层细膜似的，轻微颤了下。

  她低头，看见他的手指骨节清瘦，手背上有练剑留下的浅痕，带着剑修特有的薄茧。

  不是温柔。

  却有种令人安心的稳重。

  她低声道：“……我无碍。”

  刚刚他说“你那三式很稳”，她听到了，却没回。

  她怕她一开口，嗓子就会抖。

  她不愿丢脸。

  不愿被他看出乱了阵脚的她。

  他收回手的动作极快，甚至像是从未碰过她。

  可她分明记得，他的指腹，刚才在她肘上轻微按了那么一瞬。

  那一瞬。

  她的识海乱流，被压了下去。

  她喘息平缓了一分。

  后面他没再看她，转身慢慢走去，他还有其他事。

  脚步声落入雾中，极轻。

  郁念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那些话。

  他一向不说。

  对谁都不说。

  可刚才她跪在那里，像一棵断枝还扎进地里的剑草，死活不倒。

  他看见了，心口轻轻动了一下。

  不是怜悯。

  也不是欣赏。

  只是她……像曾经拼命练剑，刻苦勤学的自己，以及还有一股想确认她到底有没有受伤的冲动。

  他不知道这种冲动从哪来。

  也许是她不说废话、不求怜悯的样子。

  他也不确定。

  他只是知道，下一次再遇到她，或许他还会记得她的名字。

  而此刻，她默默站起身。

  她没去看他离开的背影，只收起那半截剑。

  风从她肩头吹过，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唇角，慢慢扬了一点点。

  “谢谢———”

  她知道，他还是那个从不多言、却会回头的人。

那只手，扶了她一瞬，却留了很久。

她把断剑揣入怀中，像是揣了一道印记。

风起，雾散。

下一次见面，她要让他——记住她的剑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