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里,云舒双手插在白大褂宽大的兜里,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

雪下得很大,几乎要将路边的树木、广告牌、旧式电话亭等等,都隐没在一片混沌的白之中。

最近患者数量明显减少了,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种异常的安静,往往意味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气温骤降,尤其是这种湿冷天气,心脑血管疾病、心脏骤停、中风等危急重症,随时都可能集中爆发。

正想着,一阵尖锐而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呼啸而来,打破了急诊科的短暂平静。

车门打开,几名急救人员推着一个平车飞快地冲了进来,一边跑一边焦急地大喊:“心脏骤停!心脏骤停!快!准备抢救!”

一名经验丰富的护士立刻迎上去,迅速带着他们往抢救室跑。

云舒立刻跟了过去。

患者是个中年男人。

他身上穿着一件湿漉漉的深灰色棉服,脸色灰败,毫无生气。

一名急救人员正跪在平车边缘,持续地进行着胸外按压,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睁睁眼!睁睁眼!听得到吗?!” 云舒凑到病人耳边大喊,但病人没有任何反应。

“停一下按压!” 她对正在按压的急救人员说。

按压停止的瞬间,云舒右手食指和中指立刻探到了病人右侧颈动脉的位置——没有任何搏动和起伏。

她接过护士递来的手电筒,扒开病人的眼皮——双侧瞳孔已经散大到了边缘,对光毫无反应。

“抢救。” 验证了病人没有心跳和呼吸后,云舒喊了一句。

抢救有条不紊地进行。

气管插管、肾上腺素静推、持续胸外按压、连接心电监护……

然而,无论大家如何努力,监护仪屏幕上的心电波形,始终顽固地呈现为一条直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抢救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最终,云舒看着那条没有任何改变的直线,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停吧。”

抢救人员停下了动作,房间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报警声。

很显然,他已经死亡了,很可能在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

“有家属吗?” 云舒脱掉手套,看向门口焦急等待的护士和急救人员,“病人的家属在不在?”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警服的身影走了进来。

这人云舒居然还认识,正是那个李心怡的爸爸,辖区的片警李警官。

这人热心外向,平时在小区里碰到,云舒和他接触多了,也就认识了。

云舒说:“人没了。”

李警官皱了皱眉:“真没了?不再试试了?”

他看着床上那个面色灰败的男人,有点不忍。

“真没了,李哥。” 云舒的语气很肯定,“瞳孔散大固定,心电图直线,再抢救下去只是徒劳,别再折腾病人了。”

李警官叹了口气:“唉……好吧。你等着,我去给你叫家属进来。”

过了半分钟不到的样子,李警官领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那少年十来岁的样子,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身形单薄。

他低着头,飞快地抬头看了云舒一眼,又立刻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不知为什么,云舒觉得这孩子的眼里有种说不清的闪躲。

“这是病人的儿子。” 李警官介绍道。

云舒看着这个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少年,放缓了语气,尽量简洁地向他解释了患者被送到医院时的情况以及心脏骤停的推断结果。

但这孩子始终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也不说话。

云舒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孩子估计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傻了吧,也就不再多说,让护士和李警官去处理后续事宜。

到了晚上八九点的样子,云舒准备下班交接了。

李警官又来了,这次是来找云舒了解情况,做个简单的笔录。

走完程序,两人都没什么事了,便站在走廊上闲聊了几句。

李警官点燃一支烟,吐了个烟圈,有些感慨地说:“唉,今天这事儿……真是让人心里堵得慌。就是你还记得中午送来的那个孩子吧?那个死者的儿子。”

云舒点头:“记得,那孩子……我总觉得他哪儿有点不对劲。”

“你说对了!那孩子……精神不太好。” 李警官压低了声音,“我们后来核实了身份信息,联系了他们老家的村干部。”

“他是死者的亲儿子,死者姓王,这次是专门带着孩子从乡下来苏市看病的,想去市立医院看看。我们在死者兜里找到了医院的挂号条。”

“结果,父子俩刚到苏市,估计是想找个便宜旅馆落脚,就在平江路上,当爹的突然就没了。”

“就剩下那孩子一个人了,到现在晚饭都还没吃呢,问他什么也不说。 真可怜啊,这么冷的天,跟着我们回了派出所,就一直坐在角落里。

后来民警问他想干嘛,他才小声说要找他嗲嗲。跟他说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也没反应,也不哭,就跟没听懂似的。”

“唉,父子俩来的时候啥行李都没带,就一个旧的双肩包,还是这孩子自己背着的,死活不肯放手,谁碰跟谁急。” 李警官又吸了口烟,“我们也觉得奇怪,就问他包里是什么。他说:‘我嗲嗲说了,这是我的命。’”

“后来我们觉得不对劲,他爸刚没,怎么能让他一直背着?而且,按规定也得检查一下随身物品。毕竟他当时在现场,虽然不像有嫌疑,但流程得走。我们好说歹说,才让他把包放下来检查。”

“那包看着不大,死沉死沉的!” 李警官比划了一下,“我们一件件往外掏,也没啥值钱玩意儿,就一条洗得发白的破毛巾,几袋榨菜,几个硬邦邦的面包,还有几件换洗的旧衣服……”

“但我感觉不对劲,这重量……我就伸手往包里仔细摸了摸,结果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夹层!” 李警官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惊奇,“云医生,你猜怎么着?”

云舒心里也有些好奇:“有危险品?”

“不是!” 李警官摇摇头,“我费劲把那夹层拉开,你猜里面是啥?——一捆一捆用牛皮筋扎得整整齐齐的钱!全是百元大钞!整整五万!”

“五万现金?” 云舒也有些惊讶,“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啊,怎么会带这么多现金?”

“有啥钱啊!” 李警官又叹了口气,“我后来给死者他们村的村干部打电话核实了,村干部说,老王家穷得很,老婆早就跑了。这五万块钱,是他这大半辈子省吃俭用干苦力攒下来的全部积蓄了!”

“至于那孩子……村干部说,这孩子好像从小就有精神问题,好像叫什么‘孤独症’,反正就是不跟人说话,也不跟人玩,一天到晚活在自己世界里。家里穷,也一直没好好治过。”

“这当爹的,一个人拉扯着这孩子长大,自己身体又不好,据说早就有心脏病了,常说心口疼,但他舍不得给自己花一分钱,有点钱都攒着,想给孩子治病。 这次来苏市,估计就是听说了这边大医院条件好,想再带着孩子来试试看的……”

听到“孤独症”这三个字,云舒的心里一颤。

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那……那这孩子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李警官掐灭了烟头,“等着联系其他亲属,或者等村里来人呗。先把遗体和孩子接回去再说。手续都办好了,估计明天就有人来接了。”

云舒听着,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堵得慌。

李警官看时间不早了,也准备走了:“行了,不打扰你下班了,我先走了。”

“李哥!” 云舒忙叫住他。

李警官回头:“怎么了?”

云舒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了一张一百元的红色票子,递了过去,声音有些低哑:“这个……麻烦你,等会儿回所里,帮我给那孩子买点儿吃的吧。买点热乎的。 天冷,别饿着冻着了。”

李警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了钱,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放心吧。”

看着李警官离开的背影,云舒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将整个城市都染上了一层冰冷的白色。

……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