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盯着镜中的我,不说话。看着那双动人的眼睛,说不上来,是不是白天那个家伙。
“白天叫住我的人是你吗?”
她眨了眨眼,像是想了一下,然后摇头。
“应该是你认错人了吧。我一直都在房间里没出来。”
她说得有些迟疑,像是在掩饰什么,但也和我一样紧张。
“是吗……对了,刚刚在大堂没见你。”我顿了一下,“你是来参加……那间屋子里,那位女孩的葬礼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叹了口气,“破掉的茧,是不会举行葬礼的。”
“诶?”
她没理会我疑惑的反应,自顾自继续:“你是镇子上的人吧?刚才在台上演讲的那位——就是你吧。”
“……有点丢脸了。”
“不会。”她摇了摇头,“外地人一不适应镇上的风俗也是很正常,城市里人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稀薄;而对于这种人口较少又相对封闭的镇子来说,大家需要建立某种联系,所以需要宗教。而宗教嘛……自然会抓住那些无法改变的事不放,比如——死亡。所以镇子才会如此重视葬礼……请你不要介意。”
我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试着找个话题:“可以问问你是怎么想的吗?我讲的大概是是死后净土之类的吧……”
少女的年纪与我相仿,看上去也许就是一直住这座镇上的人。我隐约从她身上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那种事嘛……”她拧上水龙头,转身看着我,“我还没体验过,不知道呢。”
我一时语塞。她却继续说道:
“与其说是‘死后净土’,倒不如说,那不过是强行赋予死亡某种看得到的意义吧,我是这样认为的。”
“诶?看得见的意义……”
她看着镜中满脸困惑的我,缓缓开口:
“你看,人一旦被感官左右,就会本能的去拼凑那些看似有序的东西。可有时候遇到整合的困境时该怎么办?那就干脆打碎事物原有的样子,再把它扭曲成现实。”
她靠在洗手台边,看着镜子里的我,眼角的泪痣格外显眼。
“就像生命本身,等你意识到时……已经被从子宫里拽出来了吧?所以才拼命回想,试图复制那一刻被剥离的过程,用各种方式去预设一个‘在子宫里的自己’。”
她轻笑了一声,像是在讽刺:
“不过啊,想靠这个就回到子宫里去?未免也太可笑了点吧。人真正能回到的‘未出生’状态,大概就只有死亡了。既然如此,不就成了为了死亡而活着了吗?”
“死亡……”我喃喃重复。
她忽然转过身来,盯着我的眼睛,轻轻说道:
“浅井先生——到现在为止,为了‘杀死自己’,你破坏了多少东西了?是否已经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怔住了,仔细思考着她说的话。
被我破坏的东西?太多了……
玩具、课本、回忆。
包括那些曾经以为是“朋友”的人,现在再见,却完全陌生得像梦。仿佛一切从未存在过一样。
“浅井先生,对吧?”
她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嗯?”
“我今天确实见过你哦,不过呢,是在中午。”她露出一副狡黠的神情。
“……你不是说——”
“当然是在骗你。”她咯咯一笑,“浅井先生真是单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她语气里带着点骄傲与戏弄,让我有些不耐烦:
“那请柬是怎么回事?直接还给我不就行了吗?还有……它为什么会落到松岗手里?”
“那个啊——”她看向走廊深处,声音飘忽,“你站在雪里发呆的时候,从你大衣口袋飞出来了,我捡到了。不过看你一脸忧郁的样子,就想着捉弄一下你。”
“那你还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低声道。
她说的都是事实,我当时确实是心情很糟糕,根本无法反驳。
“至于请柬怎么到了你朋友那儿了嘛,这种事不在我的意料之中。只能说——真巧呢。”“是吗?”她转身走进走廊,步子轻快得像只猫。
从刚刚起我就觉得她的眼神像什么——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猫啊……
“说了这么多,我自己也有点紧张了。”她一边说一边退后,“不过,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些无聊的话。”
“等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站在走廊尽头,回头一笑:“我们还会再见,所以,现在告诉你就没意思了——再会咯,浅井先生。”
就在这时,男厕中传来冲水声,随后便听到松岗深吸一口气,在里面高声喊道:
“呼~舒服了,哎呀……一不小心吃太多了!”
也许少女是察觉到了这家伙才要逃走。
他一边拍着肚子,一边用脚踢开厕所门。见我站在镜前,向我招手:
“我就说刚才听见你声音了,你小子跑哪去了?演讲完就不见人了,那老头儿还在到处找你呢。”
“他找我干嘛?”我有些嫌弃的躲开了他那只没清洗就拍过来的手。
“你小子,连他女儿都忘了?你当时可是跟人家关系不浅。”他说的应该是玄茧亚美。小时候我在山里走失,被村长家的人找到,还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认识了她。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欠她的感情却不轻。
“她今天也来了?”我一惊,连忙追问。
松岗见我语气急了,笑着锤了我一拳,“这么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出家了,原来是心思都在女人身上啊。”
“不……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去见她一面。”
他指了指窗外。
我没再多问,飞快地朝大厅跑去。
穿过两扇大门,经过四个走廊,雪终于停了。
庭院里,一个披着厚和服的少女,正蹲在一块破旧木碑前。
墓碑边缘已然腐朽,后边也预留出大块空地,不知道那里都埋葬了什么人。那并不是村长家的墓,甚至说连名字都没有,孤零零地安放在此地,显得格外不合群。
她跪在雪地上,神情哀伤,轻轻抹去覆在墓碑上的积雪。
“亚美……”我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眼中光芒一闪而逝。
“抱歉……我以为你去了东京,所以……想着去找你。”
她的步伐缓慢,受木屐影响虽沉重却不失优雅,话语哽咽,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能站在原地,让她伏在我胸前。
“骗子。”
是啊,我确实是个骗子。我们明明关系那么好,我却因村长说她“已经离开镇上去京都上学”而默然离去,没再追问。
我深知我和她之间的差距。她出身名门,村长家在城里有药企,虽然如今市场竞争激烈,玄茧药业被挤到了二线,但在本地依旧声望颇高。而我,只是个平凡家庭出身的孩子。她那明亮得令人嫉妒的未来,于我而言,让我望而生畏。
我只是一个过客。
“……说到底,这也是在破坏。”
我忽然想起少女说过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我苦笑了一下。
不过,使我们分离的,还有一件事。
那是一起极其恶劣、至今未破的事件——
那起被称为《天使》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