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六十一年,1月7日。
祖母独自一人在山里的旧宅中去世了。我坐在空荡的列车车厢里,缩在角落的位置,身上披着父亲淘汰下来的旧大衣,大衣上的补丁,是祖母缝的,也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她是个固执的人,曾坚持要父亲把我送到京都上学,还计划着要在那边买房子。但我并不适合过那种被摆布的生活。
这次回来,一方面是参加她的葬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父亲的单位已经半年没发工资,家里再也负担不起城里的学费,只能让我转回镇上的学校。
“真伤脑筋……要准备一副怎样的表情去参加葬礼才好?”
说实话,祖母的死我没有太多触动。死亡对人来说不过是必然抵达的终点罢了。和早在我初中时就因癌症去世的母亲与祖父相比,祖母能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离去,已经算幸运了。令我更在意的,是那些久未联系的旧识。自从离开小镇后,那群发小断断续续地找我,但我从未回信。我曾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对他们的信息一概无视。我们小时候常上山采果子、挖野菜、钓鱼,最后围在院子里生火吃饭……这些记忆早就被我抛在脑后。他们今天会来车站接我,大概早就憋着一肚子牢骚。
车窗外飘着如絮般的细雪。我叹了口气,哈出的白雾在玻璃上凝成霜。随着列车急停,我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包。广播声响起,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我用袖子抹了抹窗子——“临茧”,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刻在一块斑驳的木牌上。说是车站,其实更像个简陋的茅草棚子,几块木板堆起来,凑巧卡在铁路边上罢了。门外站着一位拄拐的老婆婆,披着厚厚的棉袄,盯着我看。
我不情愿地下车。广播里还在播着那种有年代感的调子,大概只有这种闭塞的小镇还能听到了。战争早就结束,社会也步入了复苏阶段,人们为了复兴、为了生活拼命努力。而这座镇子却像被时代遗忘了一般,停留在过去。
“是从城里来的吧?”老婆婆披着厚重的衣物,低声嘀咕着,“城里人真可怜……那些美国佬怎么可能带来什么好东西。”
我没理她的评头论足,继续往前走。一根拐杖横在我面前,她坐下了,用一种几乎要将我看穿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像是把我当成什么躲在货箱里逃票的混混。近来铁路管控严,她这副警觉也不算奇怪。我刚想拿出车票,她却猛地一拐杖打落我的手,“回去吧,这地方不欢迎外人。”话还没说完,她声音一沉,“自从你们这些人来了之后,镇上的年轻人全都堕落了。”
“婆婆!婆婆!他是浅井家的孩子,你忘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松岗正夫跑了出来,嘴角干涸的牙膏痕迹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跨过检票栏杆,匆匆向老婆婆解释,“他是浅井佑介……就算回来了,也不能太放肆,要记得镇子的规矩。”
“浅井一直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放肆。”他笑着将老婆婆的拐杖拨开,“快走吧。”他拉着我往里走。我回头,那老婆婆还坐在那儿,目光冰冷而警觉。
……
我们穿过漆黑的走廊,推开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白雪覆盖的大地静得发亮,前方是一小片林地,树枝上积着厚雪。我们踩着积雪走过林子,进入镇上的商店街。街道比起城市要冷清许多,三四层的老旧建筑随处可见,地上丢着烟头和食品袋,墙上贴着些意义不明的海报。
经过街角时,一名年轻女子从我身旁走过,脸色严肃得像是要上战场。让我不由得又想起那车站的老婆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开口问,松岗走在前头,像是没听到,过了会儿才慢悠悠回我一句:“你忘了?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始了。”
“开始什么……是某人的生日吗?”
他停下脚步,破败的百货大楼耸立在眼前。他转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吊坠塞到我手中。铜制的吊坠刷着漆,刻着一颗破裂的茧,和墙上海报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你这家伙,去了趟城里,把脑子摔到了,把镇上的事都忘光了吧。”他笑着收回吊坠,“我要去趟洗手间,你在这儿等我啊。”说完,又从裤袋里抽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对了,这是你的请柬。”
他把请柬塞进我手中,便一头钻进了大楼,留下我一个人在风雪中。
……风雪越来越大,我读着那张没营养的请柬,指头冻得通红。好不容易读完,把它塞进大衣口袋里,仰头望了眼灰蒙的天,叹了口气。
“那边那个。”
耳边响起少女如银铃般的声音。周围空无一人,她毫无疑问是在叫我。她站在巷口,指间夹着我刚塞进口袋的请柬。我一摸,果然没了。
再抬头,她那双如紫水晶般的瞳孔中闪着戏谑的光:“还傻站着干嘛?这边。再不过来,又要走丢了。”
说完,她转身走进巷子。
“等一下,你说的‘走丢’,是什么意思?”我追了上去。穿过狭窄的巷道,鞋底沾着剥落的墙皮,转角处,是百货广场。
人群不知为何聚集在一处。我在人堆中搜寻那位娇小的少女,却无从寻起。意外地,我看到松岗正挤在人群中,手里……正抓着那张请柬。
“怎么会在他那……喂,松岗!”我唤他,他毫无反应,目光呆滞地凝视广场中央的雕像。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专注,好奇心被彻底勾起,便也挤进前排。雪地里,那尊石像披着一层白雪。
空洞的眼眶。
深不可测的黑暗,像是深渊一样——
石像下的蝴蝶翅膀下方,少女安静地沉睡在破裂的茧中。她的上半身赤裸地暴露在雪地上,惨白的肌肤与雪融为一体。
她的眼皮被割去,眼球被挖空,眼角流下一行清红色的泪,滴落在胸口,仿佛在为无法化蝶的自己哀悼。
——是在哭吗?
当然是在哭。破碎的茧,无法重生。
这场景太过残酷,却又诡异地美丽。像是某种绝望的祭品,沦为无生命的艺术。
如果有什么能把与自己相似的痛苦刻进雕像,那恐怕,只有神了。
我不知为何,竟也为此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