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没有养过孩子,也没有谈过恋爱,甚至就连女人的手也没有牵过。他那时只当自己忽然多了个儿子,多了个家人,他顺便把隔壁的莉莉母女也当做了自家的人,后来莉莉母女往北方去了,他平日里可以说话的对象几乎只剩下他的儿子——阿尔斯。
好在阿尔斯十分聪慧,也乖巧懂事,并不调皮,格林见证了阿尔斯过目不忘的本领,教给他记忆屏蔽术,在见识到这孩子在死灵术上的天分后,格林甚至打算让这孩子以后代替他前往高塔,代替他取得更高的成就,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朱丽叶的到来,让他认清了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天阿尔斯把朱丽叶带回了屋,他看见朱丽叶的第一眼,就是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长发绑在两只耳朵旁,像是两条银河,银河之间,她的眼睛和星星一样闪亮,那双眸子柔柔地看过来,抓住了他的心,更重要的是,朱丽叶穿着和他一样的高塔蓝袍,看上去就让人感到亲近。
格林哪里体会过恋爱的感觉,他不敢让自己的心意显露出来,他装作矜持、沉稳的样子做着医生的工作,内心里却总是在默默祈祷,希望朱丽叶能过来和他一起讨论点关于魔法的问题,这样他就能盯着她那漂亮的眼睛看,还不用担心自己的心意暴露出来。
可朱丽叶并不是那种懵懂的小女孩,她也是一个到婚嫁年纪的女人了,她感觉得到,格林对她的克制里包含着一丝爱意。
她觉得是时候了,就把格林约了出来,沿着渔村的河边走,那晚的格林笨拙的像头猪,一点没了构建术式时才思敏捷的样子,她对这个男人更加喜欢了,至少,这个男人很踏实,不像那些贵族家的公子哥一样油嘴滑舌,也不会在内心里有什么坏心思。她是公爵府的千金,她知道喜欢她的人不少,其中不乏王室旁系的少爷,也不乏高塔世家的天才,这些人对她的喜欢是真心的,可她一个都不想接受,她觉得,这些人的喜欢表现的太放肆了,并不是爱,真正的爱应该是克制的,就像格林...
格林甚至在那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晚安,但她不在乎,她知道格林心里已经激动的话都不会说了,所以她没有和格林多说什么,而是隔三差五地把格林叫出去散步,终于,在一天晚上,她主动牵住了格林的手,格林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沉浸在幸福当中,河畔边上,他们终于表露了彼此的心意,她坐在河水边,靠在格林的怀里,看着天上的月亮,问格林:“你愿意娶我吗?”
格林说:“我愿意,我爱你。”
朱丽叶笑了笑,在他怀里蹭了蹭,想象着把他带回家里的场面——格林的魔法天赋不错,作为她的丈夫未尝不可,还能代替她在高塔有所作为,她的公爵父亲脸上也能挂住一些面子,只是...她父亲恐怕不会接受女儿嫁给一个已经有了儿子的男人。
两人在河边你侬我侬一会儿,朱丽叶随口问他:“把阿尔斯送到孤儿院,或者别人家好不好?”
格林怔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说往左,一半说往右,把他的心硬生生撕裂开。
他木讷地低头,看着怀中爱人漂亮的脸,脑海里又浮现出阿尔斯乖巧听话的样子,迟迟做不出决定,他其实不知道朱丽叶只是随口问他的,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可以不用马上回答的,他的脑子已经一团浆糊,想了半天,他只嗫喏着嘴唇说:“我...”
“我什么?”朱丽叶问。
格林发现自己做不到将怀中的爱人撒开,他忍着心痛,小声说:“好..吧。”
那天以后,他就开始坐立难安。
他在思考,要不要和阿尔斯讲这件事,如果要讲,那该怎么开口?就说爸爸不要你了?如果不讲,那又该怎么做?把阿尔斯骗到一个地方,然后再走掉?
他最终决定采用后者,似乎这样会让他内心的负罪感减轻一些。好巧不巧,朱丽叶的游历时间要结束了,她要回一趟高塔,报告导师自己的游历成果,她还要顺便回一趟公爵府,她要告诉父亲,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爱。
“到家以后我会给你写信,你收到信就来找我吧,”朱丽叶拥抱了一下格林,在他的嘴唇上深深地留下一个吻,“我会想你。”
格林说:“我也会想你。”
格林把她送出了村口,此时阿尔斯正在屋子里摇着腿看书,阿尔斯听到父亲回来了,放下书,抬头问他:“朱丽叶阿姨走了吗?”
“嗯。”
格林记得自己就是从这一声“嗯”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的,他甚至不敢去和阿尔斯说话,他怕阿尔斯察觉到他的计划,也害怕自己心痛。
终于,他收到了朱丽叶的信,朱丽叶说自己很想他,希望他能快点过来,另外还有一些好消息:公爵大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还给他在高塔预留了一个讲师的席位,希望他能作为朱丽叶的丈夫,让公爵家在高塔里也有一份话语权。
格林感受到自己的前途又回来了,他无法拒绝这份诱惑,爱人和仕途,如今双双丰收,当然...他需要牺牲掉一些东西。
也许莉莉母女也不会回来了,干脆把阿尔斯带到远一些的大村子里吧。
他如此想着,对阿尔斯说:“我们出去旅行好不好?”
他原以为阿尔斯会闹着不想去,可阿尔斯这孩子太听话了,竟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好。”
格林把生活必须的食物衣物放到行囊里,把阿尔斯抱上了马车,他从未感觉阿尔斯有如此的轻,行囊有如此的重。
他不记得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把阿尔斯放到田坎上,对他说:“你就在这里吧,我走了。”
“嗯。”
阿尔斯乖巧地点头。
...
阿尔斯记得自己在田坎上坐了很久,他一直没有等到父亲,他不知道父亲是干什么去了,他甚至担心父亲是不是在半路遇上了强盗,可他脑海里的理智告诉他:不要乱走,乱走的话,很可能会和回来的父亲从此错开。
于是他就在原地一直等,他感觉白天很热,晚上很冷,好在行囊里有衣物,他晚上就把自己裹成一团,藏到草丛里,半梦半醒。
有一天,一个路过的旅者发现了他,问他:“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阿尔斯警惕地后退两步说:“我在等我爸爸,我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旅者哦了一声,离开了。
又过了一天,有一个农妇发现了他,问他:“你哪个村的,你爸爸妈妈呢?”
阿尔斯抬头看着农妇,坚定地说:“我在等我爸爸,我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农妇和昨天的旅者一样,哦了一声离开了。又过了好几天,途中有农夫来问他,有商人来问他,也有和他一样大的小孩子来问他,他每次都说一样的话:“我在等我爸爸,我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这个村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了,村口的田坎上有个男孩,每天都在等他的爸爸,有的人认为是走丢的孩子,想把他领回家,有的人认为是田坎里的守护神,有的人反对这样的说法,说他哪里是什么守护神,分明就是东方大陆常说的地缚灵,说他一定是在等爸爸的时候被强盗杀害了,魂灵游荡在这里,叫大伙们不要去理他。
阿尔斯才不知道村里人怎么看他,他只是按照父亲说的,在原地等着就好,他每天只吃一点点食物,只为坚持到父亲回来。
面包吃掉了许多,剩下的都发霉了。
阿尔斯坐在田坎上晒太阳,两条腿晃荡着,他忽然远远地看见个熟悉的身影,他一眼认出了那是父亲,他跳下来,朝着父亲跑过去,他看见父亲也朝着他跑过来。
他看见父亲的眼眶红了。
父亲蹲下来,牵着他的手问:“你一直在这里?”
阿尔斯点头说:“嗯啊。”
父亲又问:“没有人来领你走?”
阿尔斯说:“有,我说我在等我爸爸,他们就走了。”
父亲听到这,鼻子抽动了两下,忽然把他紧紧抱住,他从未被父亲如此大力地抱过,甚至感到有些窒息,好在父亲很快把他放开了,然后站起身,牵着他说:“爸爸对不起你,咱们回家好不好?”
阿尔斯说:“好啊。”
阿尔斯后来知道,父亲那次其实是抛弃了他,然后坐上了前往公爵府的马车,父亲要去找朱丽叶,可父亲半路跳下了马车,靠着两条腿走回来了。
父亲后来给朱丽叶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不用等我了。
阿尔斯不知道朱丽叶有多伤心,也不知道父亲有多伤心,他后来只是和父亲在北上求医的时候路过高塔,他在那里看见了朱丽叶,朱丽叶嫁给了一个贵公子,那个贵公子本身也是高塔的讲师,朱丽叶挽着他的胳膊,面带微笑地踏入高塔的中庭,并没有注意到格林父子二人的到来。
...
父亲的爱情如同昙花一现,在父子二人后来的生活里,并没有任何关于朱丽叶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困扰父亲一辈子的疾病。
几年过后,阿尔斯已经是个少年了,他发现父亲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变得爱说话,爱和他一起探讨问题了,可父亲却不时出现了一些咳嗽,偶尔是小咳,偶尔是连续几次用力的咳嗽,动静大到木屋的房梁都在颤抖。
阿尔斯一开始只以为父亲是得了什么普通的风寒,可一年两年过去,父亲的咳嗽越来越严重,而父亲自己作为一名医生,也拿自己的病症束手无策,那些草药和炼金药水不知换了多少,仍然没有一点效果,父亲的身子越来越弱,不见当年的精气。
阿尔斯怀疑是水银为首的有毒原料作祟,便禁止父亲再去碰那些炼金器具,他代替父亲的工作,帮村里的人看病、炼制药水,他只让父亲做一些简单的工作,比如每天负责家里的伙食,偶尔去山上捡点柴火...可父亲的病症并未好转,这天,父亲甚至在晨起后,一头栽倒在炉子旁,父亲想要爬起来,手却伸到了炉子里,半个手掌被烫出了水泡,掉了一层皮。阿尔斯听见响动,从梦里惊醒,鞋还没来得及穿,就跑过去扶起父亲,这才发现,父亲已经咳出了血。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阿尔斯对父亲这样说道,然后不由父亲的反对,强行把父亲和行囊抱上了马车。
他从未感觉父亲有这样轻,也从未感觉行囊有这样重。
阿尔斯带上了家里仅有的存款——几枚银币,匆忙前往大一些的镇子,他希望能在那边找到正儿八经的医生,高塔出身的医生,或是教会的神官,修道院的圣女...无论是谁,无论代价是什么,只要能治好父亲...
不幸的是,镇上的神官说:曾经有个勇者也是一样的症状,就连圣女的神力也无法医治。
幸运的是,镇上的医生说:高塔已经关注了这样的症状,那些专精人体的老东西们正在研究对应的草药,只要前往高塔,也许就还有救。
于是阿尔斯和父亲就来到了高塔,也远远地看见了已经嫁人的朱丽叶,他们并未去找朱丽叶说话,而是径直前往了高塔的中部,他们如愿以偿地找到了那个戴眼镜的老头,老头扶了扶镜框,把父亲拉过来,扒光父亲的衣服,然后在父亲的体内注入了魔力,魔力循环了一圈,老头眯着眼,得出结论:这是一种罕见,但又不那么罕见的疾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几乎都活不过十年,这种病的名字在高塔里还没有敲定,但来自南方的新派医生都称这种病为——癌症。
阿尔斯焦急地问:“治不好吗?”
老头扶着眼镜摇摇头:“治不好,但能尽量延长寿命,只要吃这种药。”
老头招呼门外的侍从,侍从很快拿过来一小瓶绿色的液体,老头儿把药瓶拿在手里,对阿尔斯说:“一枚银币一瓶,一个月喝一瓶,你父亲至少还能再活十年。”
阿尔斯想也不想,就掏出兜里仅剩的一枚银币,买下了那瓶药,等到他和父亲回到渔村的家里,一家人的兜里已经只剩两枚铜币了。
晚上,父亲和阿尔斯喝过鱼汤,父亲问:“很贵吧?”
阿尔斯说:“什么很贵?”
父亲用别装傻的眼神看着阿尔斯:“那瓶药。”
阿尔斯说:“一枚银币。”
父亲很久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阿尔斯递过来的药,那毕竟是他救命的玩意儿,他也不想让阿尔斯再度成为孤儿。
父子俩就这么再次回归了渔村的恬静日子,父亲的病情确实在那瓶药的效用下改善了些,咳嗽的没那么频繁了,但该咳还是得咳。阿尔斯知道药不能停,他每个月都要去一次高塔,每个月都要向高塔支付一枚银币,那药水非常珍贵,也只有高塔的炼金室才能调制...
阿尔斯为了缓解家中的经济压力,只能考虑起医生以外的工作,他想不到自己还能如何去挣钱,且不说他完全不会经商,光是要出去跑商路,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这点,他就不会接受。那个下午,他在房间里望着手里的铜币发呆,耳边是村里老人去世后,简陋教堂响起的丧钟,他在丧钟声中沉浸,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了书架,他看见了一本书,是他第一次接触魔法时的书——死灵通识。
就这样,渔村多了一位死灵术士,阿尔斯凭借这份才能,能从村民们的手里赚到更多的钱,他暂时能付得起下个月的药费了。
可村子里并不是每个月都会有人去世,但好消息是,有的村民念及格林医生的旧情,就算没病,也会过来假装看病,这样就可以借着看病的由头,给这个父子家庭捐赠一点点钱款,然而,整个渔村能掏出来的钱也是有限的,更何况,父亲在一点上犟的要命——父亲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不允许自己白吃白喝别人的东西,也不允许别人因为可怜他,而给他一些同情的施舍。
这天,时常来捡草药的那个村民敲响了阿尔斯家里的门,说:“我需要车前草。”
阿尔斯点点头,二话不说就去拿了草药,刚要递过去,就被冲出来的父亲一把按住,父亲对那个村民说:“哪有这么拿药的,上次的药吃完了?”
村民说:“家里还有人需要。”
父亲说:“你昨天也这么说,前天也这么说,真当我记不得?”
父亲把那个村民轰出去,还臭骂了阿尔斯一顿,那个村民也为阿尔斯打抱不平:“我们跟你儿子都是看你太困难,哪有你这样的!?”
父亲平静地说:“我生病,不关你的事,以后你除了真的看病,不要再来了。”
阿尔斯拿固执的父亲没有办法,他看着日渐消瘦的父亲,心里想: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要去更富有的地方才行。
阿尔斯第一次对父亲提出了要搬家的要求,他像多年前父亲对他说的那样,对父亲说:“我们去旅行好不好?”
阿尔斯本来以为父亲会拒绝,甚至会闹着不想去,可一向固执的父亲却像是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竟然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