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已经结束了!你们没有听见吗,演出已经结束了!”
男人将头顶的卷发搅乱,透过舞台惨白的灯光,可以看清他枯瘦的指节。
他的诳语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不间断的呜咽,他的脚跟毫无规律地踏动,然后猛地将身体转向右侧。
九十度鞠躬。
“您说的对,您说的对,仁慈的殿下......”
“所有人都是戏剧的欣赏者,所有人都应当收到邀请函......”
男人身体诡异地绷直,然后放松,然后又绷直,他突然转向台下的某个位置,而在这个过程中,台上的演员仿佛视若无睹。
“欢迎你们!失礼的观众!虽然演出已经结束了,但是演出永不结束!”
布满血丝的眼珠突然转动,最后锁定在不远处三人的脸上——艾薇琳只听见一阵细碎的疯言,莎莉已然呆滞在原地。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看看吧,看看吧,这些优秀的演员们——他们能同时演绎出欢愉与恐惧,也能让台下感受到欢愉与恐惧!”
“听见了吗?第二幕的管风琴配乐其实少了半个音阶——那声音藏在市政厅大楼的锈斑里!”
男人猛地从长袖礼服的上衣口袋扯出怀表,不停敲击太阳穴。
咚、咚、咚。
他的脸上纠结而痛苦,却又愉悦,就好像通过这一举动,能听见不可知之处传来的灵感。
猛地抬头,男人脸上再度充溢着难以言喻的狂喜,他开始大声斥责,忘却歌剧院另外三人的存在。
“对的!对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些观众...他们坐着的姿势不对...第七排会挡住来自群星的光线...得在谢幕时让吊灯砸出正确的弧度!”
“这句台词必须同时存在三个错误!错误才是真正的密码!”他突然砸碎演员手中的道具灯,然后扯出灯芯,“比如现在——熄灭的光才是发光的!燃烧的才是冰冷的!”
“幕布要降下七次!升起七次!永远停在第七次半!”
他再度看向台下三人,双臂摆出夸张的幅度,仿佛渴求认同。
“半次!半次才是关键!你们能明白吗?!”
三人沉默,男人失望地低头,抬头,然后低头。
“庸才!庸才!无法理解我的歌剧,庸才!”
说完,男人便不再理会三人,他双臂蜷缩在胸前,然后张开,接着他从口袋中抽出一个册子,脚步在舞台上不断打转。
悉悉索索的絮语响起,他开始摆弄台上的演员,但整个歌剧院陷入沉默。
“艾薇琳小姐?”
莎莉的身体抖了抖,她突然觉得,相比于癫狂的男人,身边黑发少女显得如此亲切,“我们要不要先离开?”
艾薇琳没有回答,她习惯性的活动手臂,却发现双手依旧被绑在身后。
“缇娅,将我放开。”犹豫了一下,艾薇琳又补了一句,“好吗?”
背后的束带松开,随后溶于轮椅中,被折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少女,终于获得了些许自由——哪怕只是一双手。
艾薇琳轻点脸颊,仿佛在思考,但她的双眼藏在黑布之后,无人知晓她在思索什么。
她突然侧过头,看向身旁苍白的女仆。
“缇娅,我知道你把书带过来了。”
“请把它给我。”
缇娅身体一顿,却并没有说什么。
她缓缓俯身,双腿保持半蹲的姿势,她的手掌悄然向裙底探去,在那漆黑衬裙的边缘,似乎有某种东西蠕动。
一本鎏金封皮的书籍从裙底流出,落在女仆的手掌上,缇娅优雅地起身,将书籍放至少女的双腿上。
冰凉的气息吹过耳垂。
“艾薇琳大小姐,我们之间,不需要敬辞......”
艾薇琳抖了抖身体,但最后还是点点头,双手捧起腿上的书。
『你进入了暮星歌剧院。』
『在看到歌剧院装饰的一瞬间,你便察觉到,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存在伏行于此。』
『在歌剧院舞台之上的演员们,神色似乎有些呆滞——但剧作家却显得过于癫狂。』
透过略显模糊的视野,艾薇琳仔细阅读着书中的文字。
这份能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用——它能收集一切可能观测到的细节,即使她自己并未注意。
但不知是否是错觉,艾薇琳总觉得,书中的文字与曾经相比少了许多,这或许意味着能力的减弱与衰退。
她暂时想不到缘由......唯一能联想到的线索,便是她如今的身份。
——经历一次死亡过后,她的身体被缇娅重组为如今的模样,或许在这个过程中,她属于守秘人的部分也变得残缺不全。
思索至此,艾薇琳再度看向手中的书页,因为又有文字于其上浮现。
『透过剧作家混沌不清的絮语,你得知他似乎在编排一场崭新的歌剧。』
『而在之前一周的试演中,这场歌剧的反响十分不错——每个看过的人都对此魂牵梦萦,渴望参与下一场歌剧。』
『可你十分清楚,这一切都不正常。』
『或许,你可以尝试解读剧作家的剧本,窥视其中的秘密......』
剧作家的剧本?
虽然如今的记忆依旧有些模糊,但艾薇琳依旧记得曾经担任守秘人的些许细节——如今观察到的所有异常,其实都指向一位她早已熟悉的存在。
但如果可以获得剧作家的剧本,她也可以再确认一下......
余光瞥过书页,在字迹的末尾,又浮现出新的一行。
『你正在被窥视......』
“失礼!失礼!”
“音乐在歌颂,演员在舞蹈,可你们却在毁灭一切!”
瘦高男人不知何时来到面前,他不断搅动着头顶的卷发,大量的发丝于指尖断裂,在空中扭曲身姿。
“无法理解的庸才!一无所知的庸才!你们不配欣赏,哪怕只是一场练习!”
他突然开始打抖,还有哀嚎,他的身体猛地转过九十度,然后九十度鞠躬。
“对不起!对不起!仁慈的殿下!”
“相比于您,我亦是愚钝的庸才!”
“我应当将艺术传播!而非驳斥!”
他又猛地将身体转回,然后鞠躬——但这次是三十度。
“尊敬的小姐!愚钝的小姐!身为庸才与我一同的小姐!”
“请欣赏明晚九点的歌剧!您一定会喜欢!您一定会理解!”
男人又开始用怀表敲击头颅,但很快就将怀表收起,他以几乎撕开布料的力道,从口袋中抽出一本黑色册子。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您需要一份节目单,但我将剧本赠予您——仅此一份!其余都在我脑海中!”
男人疯狂地将册子塞到艾薇琳的手中,他的眼眸中充溢着憧憬,却未注视在场的任何一人。
缇娅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怨毒,却不知为何,未能出手。
“那个,我能不来吗?”
莎莉害怕了,她惊恐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男人猛地看向莎莉。
然后咧嘴。
“当然!当然!您希望保持愚钝,这一切都是您的选择!”
男人开始大笑、然后呜咽、然后大笑,他张开双臂仰望,如同拥抱艺术本身。
“看啊!这个你正在拒绝!那个你却在应允!而渴望艺术的你早已签下契约!”
“留下!不,是逃离!但逃离正是最深刻的留下!”
在男人癫狂的絮语中,意识仿佛蒙上一层轻纱,重叠的幻影浮现于眼前,其中有湖泊、风沙、还有......一张苍白的面具。
艾薇琳低头看向手背。
一道繁复重叠的几何形状浮现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