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现在，雪秋接触过不少来自别人的目光，被班主任表扬时的亲切，受他人嫉妒时的毒辣，因不合群而遭受的冷漠，可那些眼神，她或多或少都能理解背后的缘由，除了现在。

夏因看她的眼神，就像一个活人在清明扫墓时，发觉墓地的主人已由骨灰化作完整躯体，重新站到他面前，朝他挥挥手，再附上一句：

“夏因，好久不见，我想你了。”

其实雪秋完全没有必要上车，她完全可以迅速折返回派出所，甚至在做笔录时，她就可以把夏因和触手怪的事情全盘托出。

但她没有。

难道你真的相信夏因的话吗？雪秋自问。

不，他的话，和我这十八年来构建的价值观相悖。

什么影鬼，什么契律，全都是假的。

可我还是上车了，为什么呢？

雪秋坐在后排，她的身边就是夏因，驾驶位上的年轻人没有立即发车起步，而是打开了前后车窗。

沉默，来自三人间的沉默。

夏因给予雪秋的第一印象是话多，可话痨如他，在说完那句像是调侃雪秋的话后就不再发声，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他垂下头，把黑色长刀摆在自己和雪秋中间，似乎是想作为二人间的“三八线”。

这样沉默的氛围，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那个……”雪秋想要开口，却被驾驶位上的卡洛司抢先一步。

“我们已经替你向学校请假，原因是身体不适。”

现在是凌晨三点多，回到那空无一人的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但雪秋不觉得这是个合适的理由。

要知道，每次请假过后，她都需要拿着假条与盖章证明，才能在教务处销假。

“你们是什么人？”

她问了一个让一切回到原点的问题。

她也希望一切能回到原点，可是逝去的亲人已经回不来了。

“不是人。”卡洛司淡淡说道。

“不是人？”雪秋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如果不是人，为什么会说人话？

如果不是人，为什么又要帮她？

如果不是人，她现在在和什么东西讲话？

“夏因应该有和你解释，袭击你的生物是影鬼，我们，是影鬼的掘墓者。”

雪秋从这套标准到像是播音腔的普通话里又一次听到“影鬼”这个词。

她实在不明白，那究竟是怎样一种生物。

夏因开始拨出电话，手机发出的“嘟嘟”声让雪秋想起了她还在家里时，夏因拿的也是这部手机。

“喂？教授！这tm到底是什么鬼？！你也没说他的『契律』是伪装类型的啊！而且就算是伪装，为什么这小子偏偏要装成学姐的样子？！难道他们之前认识吗？不可能吧！”

夏因的声音接近嘶吼，电话那头却没有传来回音。

“不是伪装。”卡洛司的声音再度打破沉默。

他把胳膊搭在方向盘上，视线落在夏因与雪秋间的那把黑色长刀上。

“哈？那他怎么变成现在这样？合着你们都装谜语人呗？哈维尔在青潭搅的烂摊子让我一个大二的大老远跑过来收拾也就算了，救个有影鬼基因的人还——”

“夏因，”卡洛司打断了他，“安静。”

少年的埋怨没有给雪秋带来一丝一毫的帮助，她甚至觉得，现在这两个人的未知程度，丝毫不逊色那只想要杀她的触手怪。

“雪秋，你的情况比较复杂，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和我们回学校，高中方面的学籍问题，我们会派人去处理。”

处理是什么意思？

我要被开除了吗？

雪秋重新看向一旁的夏因，他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歇斯底里中走出。

初次见面时炯炯有神的目光幻化为一双死鱼眼，又或者是，他打一开始就是这副死鱼眼。

在察觉到雪秋的目光后，夏因清了清嗓子，幽幽地说：

“刚才的事先放一边，我知道你现在想问什么，就像是‘我要被开除了吗’，‘我的未来该怎么办’之类的巴拉巴拉，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你马上就是一个大学生了。”

雪秋当然明白，自己会在81天的高考后填写志愿，最后被某所大学录取，可能是本地的二本，或是稍微偏远地区的一本——她的成绩最终止步在班级中游。

但这和卡洛司刚才的话截然相反。

亭安大学灵学院……

她又想起那张金属ID卡。

“放心，灵学院不是什么挂着亭安大学噱头的野鸡大学，我们也不是割肾的，你现在担心的事情，学长我五年前就替你担心过一遍了。”

夏因无所谓的态度逐渐回笼，雪秋不由得看向他那毫无生气的目光。

死鱼眼。

自从今天凌晨跟自己见面后，他就像是换了副表情。

难道我这副模样很可怕吗？

雪秋盯着后视镜看，镜中的她，雪色长发及肩，海蓝色眼眸中透着好奇。

就像是一只误入主人房间的波斯猫，头一回在梳妆镜中看到了自己那可爱的模样。

这真的是我吗？

“我……可以拒绝吗？”雪秋话音刚落，便听到座位旁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看吧看吧，我就知道她会拒绝，怎么，雪秋，难不成你在学校里也有暗恋三年的女生吗？那种人后面可是会被别人表白成功后交往分手，等前男友出事再屁颠屁颠过来找你帮忙的。”

“23%的学生入学前都会拒绝，你也可以。”斜前方，卡洛司面无表情地说。

雪秋对夏因的笑不算特别意外，这个少年又变回了几小时前，她刚认识他时的模样。

雪秋感到意外的地方在于，卡洛司的话中似乎有着“你可以当这只是一场梦”的意思。

“我，真的可以拒绝？”她问。

“是的，你可以拒绝我们的邀请，但在12小时后，我们会派人洗去你有关影鬼和学院的记忆，你的身体则会保持现在的模样。”卡洛司回答道。

洗去记忆……

雪秋记得夏因说过类似的话，就好像他们真的拥有某种技术，可以让她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

可奶奶呢？

她唯一的亲人，就这样被那种叫做“影鬼”的怪物杀了。

“对的对的，死人不会复生，这个道理我刚想起来哈，希望你也想起来了。”

夏因发觉雪秋正对着那把黑色长刀出神，便抬手把刀从二人中间抽走，用刀把抵住车门。

“而且，你看，就凭你现在这样子，真回去了以后要怎么办？顶着个妹子的脸去参加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