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不知是对叶熠放肆的态度有些不满、还是单纯听不惯略带粗俗的言辞,那位皇帝短暂沉默,接着才语气平淡地答道:“‘抓’这个字,属实有些偏颇。”
而后他浅浅在那儿坐起,却又是马上用两条小臂顶在大腿上作为支撑,向前微躬着身、抬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朝着叶熠说:“吾等皆是凡人修士,又有何本领逼压上仙?此事,确是吾有幸得了一具残破仙骸,而并非活着的仙人;又恰巧手下有南伯子葵,多年研究仙途进展缓慢,便以赏赐之意转手相交……至于后续的事情,吾就不知了。”说到此处,他短短一顿,随后稍将语气诚恳,便又补了句:“如眼下这番与白月姑娘相见,吾也都着实是头一遭。若有不信,您大可以现在问之。”
……仙骸。
叶熠琢磨着字眼,心中微动:“在重伤的情况下,意外被这伙人给捡到了吗?”
于是,在那位皇帝浅浅一个“请”的手势下,他便扭头看向白发姑娘——就这么毫无阻隔地对视着,眼见她在一种如大学生般清澈见底的呆滞中眨了眨眼,却又始终是保持一种波澜不惊的平静……反应淡漠地就仿佛二人谈论得根本不是她似得,默默显露出一丝仿佛置身事外、以及毫不在意地冷淡。
而这,就大概算是承认了对方的说法。
……叶熠的眼神微沉、收回视线,心里大致有数了。
依照他对白月的了解来说,现在这个态度的确是太淡了点。
虽然……
即使对方真的撒了谎,白月也大概率还是不会起什么特别明显的反应。但至少在“撒谎”这个事情本身上,她一向是不太喜欢的。
因为这事儿叶熠确实是太有经验了……
不过,这倒也不是说他天天闲着没事就喜欢骗着白月玩,而是叶熠这个人的性格,的确有些怕麻烦导致地实用主义倾向。所以在许多情况下,他都会习惯性的走向路径依赖、下意识地选择使用更简单和高效地方式解决问题……而这其中,也当然包括“与白月沟通”这件事。
对他而言……
如果是实在不好解释的事情,或者遇上了明知对方肯定没那么容易接受的情况,那么对他而言地最佳方案,就往往是“先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又俗称——“先糊弄过去”。
而往往就是这般糊弄到了事情结束之后,白月都会表现地特别不高兴(虽然看起来可能并没有那么不高兴),并因此带来些许表情上的微妙变化,也就是——在眉毛和嘴角弧度上的轻微下浅……但现在,他没有观察到这种变化。
那么大概情况,应该确实是如这位皇帝所说的无误。
不过……
对于这伙人误判白月已死、然后才有了后续展开这点,叶熠姑且还是表示保留态度。
一方面,传说生物唯一离去的方式是被“遗忘”,本质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死亡”概念、也更不会留下什么所谓的仙骸。
而另一方面……
就算说这伙人的确不了解这一事实,他们又有什么依据来判断“仙人”真的已经死了?这种事情……万一要是误判了,他们难道真认为自己能够承受起“仙人”的怒火?
无论怎么想,似乎都说不过去。
“……”
“多半还是抱有侥幸心理吧……”
叶熠猜测着、沉默着,脸上倒是不动声色,没有让丝毫内心的真实态度漏出马脚,只是看向哪位皇帝。
“觉得万一要是到了那种地步……大不了也就是撇清关系、把锅全丢到死人身上,然后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完了。”
“毕竟,死人可不会爬起来为自己辩护……”
叶熠心里有些不爽。
只是真要说追究——非要在这、跟这些个无耻的人辩个一二三出来的话,又总觉得有点没意思、也没意义。与其想着能让他们自觉跪下道歉,倒不如还是直接出手教训一顿来的更加直接和痛快……
……但这样显然也是不行的。
毕竟,现在很多情况都还很不明朗,而且又是在郑先生的地盘上……考虑到叶熠作为一个“入侵者”,是“由404派遣的,可能身负某种重要使命的重要角色”的话——如果就为了这么一帮无耻之徒,为了图个一时痛快就把事情随意闹大的话……各种层面上说,这显然都是有些不值当的。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考虑到反正现在白月也没什么大碍、没可能有什么大碍,他也就干脆舒了口气,心说暂且把这件事先放一下、然后耸耸肩表示:“那好吧,姑且不追究你们的问题”,接着当场转身、准备领着白月离开。
而也就在这时,那位皇帝却又忽地开口叫住了他……
“……阁下,这就要走了?”
他明显地皱眉,似乎是感到出乎意料——眼看叶熠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貌似是真的准备离开,这才又赶忙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故此,叶熠又短暂止步。
“……?”
他没有转回身,只是回头看了这位皇帝一眼,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了不追究你们的问题,那就是真的不会追究。”
“……”
“不是这个问题。”
皇帝摇摇头、略微变换了坐姿,似乎是隐隐有些焦躁地情绪在浮动,言辞也霎时白话了许多——尽管他心底里应该是觉得这种词调有些“下等人”的。
他沉吟片刻,便说:“于我的问题,现已姑且有了定论。可您的此番作为,却是还没讨论呢。”
“我的作为?我有什么……”
叶熠下意识反驳,紧接着却又轻轻地“啊……”了一声。
他眉头轻挑,猛然回想起那间被自己拆得不成样子的实验室,回想起那群倒在地上、以及提在手上的卫兵,耳旁仿佛骤然再次升起那时宫殿中惊叫与慌乱的声音,于是,当即沉默了下来。
不过,他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毕竟这事儿怎么说也是对方有错在先,而自己顶多算是正当防卫。
所以事实上,他现在更多的反倒是疑惑……疑惑于为什么在自己已经表示“基本原谅”对方的情况下,这位皇帝还仍要主动提及后面的事情,甚至有点像是有倒打一耙的意思。
总不能是还想要好处吧……
他真不怕我翻脸啊?
叶熠暗自腹诽,仔细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这种操作未免有点太不符合逻辑……于是他果断抛开了这个想法,再次看向那位皇帝半掩在珠帘后的面容神态、感受到对方暗藏地一丝焦躁,这就霎时又有了新的猜测。
“他毕竟是个皇帝。”
“而现在,台下的文武百官都在看着……”
“……他是要一个态度。”
叶熠想着,隐约感觉自己应该是抓到了重点。
要知道……对于这些所谓的大人物们而言,面子工程着实是极其重要的。
这就好比是宗教意义上的“神”——祂们之所以被人们敬仰和畏惧,其根源,在于一种“无所不能”的特性。
借由着这种特性,人们可以尽情地用祂来解释一些当前科技水平下难以理解的问题,祈求一些较于现实情况而言相对虚妄的梦想,又或者,也能以此来威吓恶行、规范人们的道德标准……
神明不可被挑战,不可被亵渎,只能潜心敬畏,如此反而能得到不少好处……之所有会有这样的想法,事实上都是来自于人们对那位神明“无所不能”的认知。
那么反过来说……
如果有人令神流血,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答——他便不再“无所不能”。
……往往越是被塑造的完美的东西,当他开始崩塌时,事情就越是发生的急促和突然。
而对于一个被冠以“无所不能”性质的神而言,人甚至都不需要击杀祂,而仅仅只需要送上一个伤口——哪怕仅是那么分毫一线的细小伤——且当众人知道,那人们的原有认知就会当场被彻底打破、砸得粉碎……
因为任何东西……只要会受伤,就可以被杀死;只要可以杀死,那就可以被取代。
对于时间尺度而言,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人们终究敬畏的也只是那“无所不能”,而不是所谓的神。
因此。
好比曾经天下无敌武林至尊被初出茅庐的小子伤了袖口,好比是奴隶们愤而起义却又被国家迅速镇压……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已经能够看到结局。
故此。
当神明受伤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跌落神坛……即使短期内还有无人胆敢再次发起挑战,他今后也必然将要面对无穷无尽的、终将在某一时间将他杀死的、来自凡人的挑战。
“所以,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任何人都不能挑战皇权。因为一旦有了挑战、哪怕仅仅只是在挑战,他的至高都已不复存在……”
“所以,哪怕根本上并无法对抗仙人,他也必须在这里强装、要求我向他的皇权致歉。”
叶熠努了努嘴,心里有些不爽……
但即便如此,仍然是顾虑着身在郑先生的地盘上,他便还是暗暗回忆了下自己先前的言辞,只觉得好像是有点让人丢面儿。最终便还是带着不能把事情闹大的想法、细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随后语气相对真诚地给了那位皇帝一个态度:
“此事确实是我冲动了。在此,我诚恳向您致歉。”
他当着众大臣地面略微欠身——作为仙人向凡人欠身,怎么说也都算是给足了尊重。所以在他看来,这事这样也就算是彻底结了……
于是他又一次拉起白月,又一次准备离开。
但……那位皇帝却也又再次叫住了他。
“你……”
他坐在高位上,欲言又止,又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没想到会这么棘手的样子,沉默了片刻后才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用半白话直言道……
“阁下……莫不是一点补偿都不准备给,这么就想走了?”
“……”
叶熠略微皱眉,沉默不语。
——“他还真打算得寸进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