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泡面汤的酸腐味里听见那道机械音的。

“火已渐熄,王位空悬。”

“当冥渊的潮水啃噬追问之乡的骸骨,

腐朽的魂王们仍攥着锈蚀的王冠,

在癫狂的呓语中缝合破碎的信仰。”

“解放者啊—— ”

睁开眼时,出租屋发霉的天花板正被某种粘稠的黑暗吞噬,像被泼了汽油的旧画布。我掐了一把大腿——疼,不是梦。右手下意识在空中虚握,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菜单栏弹出。这太像黑魂的开场了,甚至让我想笑,居然能赶上穿进游戏这种俗套剧情?

虚无空间没有重力,我的四肢像浸在胶水里。系统女声继续播报:

“看呐:

红楼的胭脂浸透了活尸的喉舌,

马孔多的飓风绞碎了告解室的铜锁,

罗生门的鸦群衔着褪色的道德,

而莫格街的雾霭深处——

正传来噬魂种咀嚼脊骨的脆响。”

她自顾自的话愈发像黑魂,我嗤笑一声,冲着虚空喊:“给个属性面板行不行?”回应我的只有寂静。果然,现实永远比游戏不讲道理——虽然我也不确定这是否是“现实”,但我更希望如此,窝在狭小出租屋的失业青年成为救世主的剧本,令我神往。

正当这样想着,女声继续魂式发言:

“汝将踏过魂王的颅骨,

他们的信念之环在汝掌中嗡鸣,

如吊死鬼脖颈的绳结般灼烫。

解放腐朽的诸王,解放......”

系统音消失,周遭的虚无空间立刻瓦解,我直线摔下,坠落到碎石路时,我本能地翻滚卸力——膝盖擦破的刺痛让我龇牙咧嘴。四个稻草人立在路边,绑着红蓝绿黄的布条。木剑凭空出现在掌心,同时眼前浮现出一行淡淡的提示字:“请熟悉基本操作。”

“普攻、翻滚、跳跃、格挡……”我喃喃着,突然兴奋起来。二十五岁失业废柴的血液里,某种东西在噼啪炸响。

第一个红布条稻草人挥刀劈来时,我侧滑步接轻击,木剑精准捅进它腋下的空隙。布条炸成碎屑的瞬间,我几乎要吹口哨。这手感比PS5手柄震动反馈还真实,肌肉记忆在尖叫:你可是无伤过女武神的男人!

四个稻草人化作齑粉后,我拄着剑喘气,后背的汗凉津津贴着衬衫。看来我还是个0级无用之人,这系统居然不能自己选职业——当然,开局选什么职业影响都不太大。

完成训练后,系统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以我丰富的游戏经验,接下来我只需要沿着这条小路进去就行。这样想着的同时,我的双腿没有停下脚步,一个拐角后,我来到后院,眼前立即浮现出提示文字:

【百草园·后院】

远处阴影中缓缓立起的巨兽让我瞳孔收缩:三米高的狼形生物,獠牙滴着黏液,利爪在地面犁出火星。我不由得握紧木剑,谨慎地走上前去,boss的血条在我眼前展开,血条上是它的名字:

【护院·墨牙】

浓厚的血腥味令我有些不适,墨牙在不远处观察着我,黑宝石般的瞳孔让我心头一颤。

“没事......我是主角......”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走向墨牙。它一声咆哮扑来,我翻滚到它腹下,木剑狠捅柔软的下腹——这是所有犬科怪物的通用弱点。可剑尖传来的触感像捅在钢板上,反震力让虎口瞬间崩裂。而墨牙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将我困在腹下,血口张开包住我的整个头颅......

——“YOU DIED”。

看到这个字眼时我又处在了虚空之中,没有系统的声音,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务必确信,自己真的穿越到了魂的世界。

三秒后,一道白光闪过,我被传回后院前,这次后院的门多了一层浑浊的雾。

“既然能无限复活的话......”没有丝毫犹豫,我一脚踏进雾门之中,boss墨牙的血条再次在我眼前展开。

这次我利用翻滚引诱它扑空,跳劈后颈——这是《血源》打路德维希的套路。木剑砍中颈椎的闷响让我嘴角上扬,血条-13。看来我很快就能战胜它了。

......

......

......

第十三次复活,我的战术笔记已经在脑中写了三页:侧翼佯攻骗硬直、格挡反击削韧、甚至求助了系统,但她从不回应我。这天杀的系统设这么厉害的boss卡关是要干嘛!

毫无疑问我是最弱系统拥有者了,别人都是各种外挂,而我是成为苦逼的魂类主角。

我开始感到绝望。身为魂类高手,拼尽全力竟也只能打掉墨牙1/3的血。虎口的血把剑柄染得黏滑,每一次挥剑都像在扯断韧带。第十四次被拍碎肋骨时,我终于瘫在墙角嘶吼:“狗系统,求你让我过吧!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啊?”

系统沉默着。墨牙的阴影笼罩上来,涎水滴在我额头上,烫出一串水泡。至少游戏里能骂宫崎英高,而此刻我只能闻到自己的血腥味和墨牙喉咙深处的腐臭。

但意料之中的“YOU DIED”并没有出现。

“旺财!停!”

少年的清喝像一盆冰水浇下。巨兽的獠牙悬在我鼻尖半寸,喉咙里滚出委屈的呜咽。穿粗布衫的少年小跑过来,袖口还沾着药渣:“吓到了吧?它平日不这样的。”他揉着墨牙——或者说旺财——的耳根,那凶兽竟发出拖拉机般的呼噜声,摆摆头变成了一条黑色的小田园犬。

“你挥剑的路数很特别。”蹲在一旁观战的马尾姑娘开口,杏色裙摆扫过碎石,“像……在拆解提线木偶的关节?”她指尖凝起绿光按在我肩头,血肉翻卷的伤口开始发痒愈合。我喉头哽住——治疗术!

穿短打的壮实少年捡起我的木剑,指腹蹭过刃口的毛刺:“当年我拿柴刀练‘崩山式’,砍废七把刀才悟出点门道。”他解下牛皮水囊扔给我,铜壶磕在牙上生疼,“你是谁,怎么没见过?” 第一个少年指了指我来时的小路,“那是我们逃学的秘密小道,旺财只认我们。还好来得及时,否则它可要伤到你了。”

“你......你们是谁?”我惊魂未定,双眼迷茫地在三人身上移动。

“我叫周泊,他是李延志,治疗你的是安赫拉。”第一位少年笑着解释道,“你叫什么?”

“我......我叫......”话到嘴边,“王鹏”二字便向鱼骨一样死死卡住,不知为何,我决定不再用这个名字——普普通通、碌碌无为的“王鹏”。

“他好像没有「魂」,”安赫拉纤细的手指掐着我的脉,然后抬头煞有介事地看向周泊和李延志,她轻轻摇头说,“我感受不到。”

“难道是遭到「噬魂种」的攻击,失忆了?”李延志用手掌在我眼前轻挥,“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记......记得,”我立刻回答,“我叫提利昂,维斯特洛人。”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人物。

“维斯特洛?”三人齐齐摇头,“没听说过。”

“你们当然没听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然后我向他们讲述我在“另一个世界”的传奇,告诉他们我在当首相时如何与那些阴险狡诈的政客周旋并且肃清朝堂,我是如何在大将临阵脱逃时带领残部守住了皇城,最后,自称正统继位者的龙女王带着三头巨龙来袭时,我又是如何孤身一人,策马冲向巨龙。

“滔天的烈焰吞没了我,我听见身下战马的悲鸣,还有盔甲的爆裂声。”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个不属于我也不完全属于提利昂的传奇故事,三人听得入神,眼里闪着敬佩仰慕的光,“当我以为自己快死时,我就来到了这里,就遇到了它。”说着,我指向了旺财,它正蜷在周泊脚边睡觉,半个舌头耷拉在外面。

“传奇......就像说书里的大侠一样!”

三人都对我敬佩不已。

“但我好像失去了力量。”我苦笑着自嘲,以免他们真的把我当成了不起的英雄——装大尾巴狼总有露馅的一天,不如早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或许修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了。”安赫拉的瞳孔是薰衣草的紫色,她的指尖还残留治疗时的绿光,“去药庐泡个澡吧,刚才的治疗只能暂时缓解疼痛。”

“旺财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把你伤得大喊救命。”李延志摩挲着坚硬的下巴,不解地问我,“你和它战了多久?”

“也......也没多久......”我总不能告诉他们,伟大的异世界英雄拼尽全力无法战胜看门狗吧,“呼救是因为刚恢复意识,以为还在大火之中。”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赔笑,天真的三位少年也没识破我蹩脚的谎言。

我们沿着碎石路往百草园深处走去,两侧的药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艾草、薄荷和不知名草药的清香。

“对了,刚才你们说的「魂」是什么东西?”这是真心发问,即使身为玩家时,我也没搞懂所谓的魂除了是那串用来升级的数字外,还代表着什么。但宫崎英高从不解释。

周泊弯腰摘下一片薄荷叶,在指尖揉碎,淡绿色的汁液渗出,散发出清新的气息:“魂这东西,说起来玄乎,其实就是人心底的那股子执念。”他将薄荷叶放在鼻下轻嗅,“延志想劈开玄武石,安赫拉想救尽天下伤者,这股子念头攒得久了,就凝成了魂。魂能外化,厉害的人能搬山倒海,能化出兵器,就像……”他忽然停住,转头看向李延志。

李延志会意,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说是短刀,倒更像是根磨得发亮的铁棍。他随手一挥,路旁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应声裂成两半:“就像这样。不过我这‘崩山式’练了三年,才勉强能劈开石头。”他晃了晃短刀,“要是王铎先生在这儿,随便写个‘斩’字,就能让石头碎成齑粉。”

“就是信仰能产生魂,魂是信仰外化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吴先生就经常说......”安赫拉清清嗓子,学起某位老者的语气,“魂即为本,信则能通。”

“那「噬魂种」又是什么?”这是违心发问,我大致能猜到噬魂种就像魂类游戏里来自幽邃的怪物。

“那是靠吃魂为生的怪物,被它们吸食灵魂的人会变成躯壳,也就是活尸。”周泊接着说,“常听老师们说,现在的世界正一点点被噬魂种侵蚀,追问之乡的南部地区已经沦陷,成为人类禁足之地。但我们从小一直生活在这里,没见过这种怪物。”

说话间,我们来到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前。安赫拉推开院门,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扑面而来:“这儿是药浴间,周先生说受伤后泡药浴能去淤生肌。”她指了指院中的大木盆,里面的药水正冒着热气,“藤野先生配的药,效果特别好。上次延志从树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泡了三天就活蹦乱跳了。”

李延志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是,藤野先生的医术没话说。他还会用齿轮和弹簧造义肢,上次给阿黄做了副铁爪子,那狗现在跑起来比狼还快。”

我褪去沾满血污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跨入木盆。热水刚没过脚踝,便有一股热流顺着毛孔往身体里钻,伤口处传来微微的痒意。我轻轻叹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周泊搬来一张木凳坐在盆边,随手拿起一旁的药杵捣着草药:“百草园是周先生办的,收留我们这些孤儿。周先生人很好,虽然看起来严肃,其实心肠软得很。”

“周先生……藤野先生......”我迟疑了一下,“你们说的周先生我或许认识。”

三人同时转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惊讶:“你之前见过周先生?”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院中的竹影上。记忆中,课本里的鲁迅总是眉头紧锁,眼神犀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一切虚伪。而“百草园”这个名字,又让我想起他笔下那个充满童趣的园子:“我在另一个世界读过他的文章,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

李延志挠了挠头:“文章?周先生平时最爱抄碑,屋里堆了好多拓片。对了,他还总说‘于无声处听惊雷’,我一直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等你泡完药,要不要去见见周先生?”周泊忽然开口,“他这会儿应该在书房抄碑。”

我愣了愣,随即点头。不知为何,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仿佛即将见到一位久违的老友。

药浴结束后,安赫拉递给我一套干净的粗布衫。衣服带着阳光的味道,穿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我们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座静悄悄的小屋前。周泊抬手敲门,屋里传来低沉的声音:“进来。”

我怯怯地慢慢地走向门边,心提到嗓子眼,不知在畏惧什么。我的手刚刚触碰房门时,眼前突然浮现起一连串提示文字:

“前有先生。”

“千古。”

“居然是先生。”

......

推开门,一股墨香扑面而来。屋子不大,窗前摆着一张书桌,桌上铺着宣纸,砚台里的墨汁还在微微晃动。一位身穿长衫的中年男人背对着我们,正握着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后颈处露出一小截白发。回头那一刻,展现在我眼前的正是那张熟悉又陌生、只在教科书上见过的脸,这种真实感比此前的魂式奇幻更令我震撼,我顿时双腿发软,口中梦呓般失声喊道:

“鲁迅先生!”

多年以后,面对深渊时,我仍能想起见到周先生的那个下午,那是我亲眼见到的伟大的战士。他让我此后的人生少了些许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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