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五分钟前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尘土,比公交车先一步来到雪秋面前。
雪秋的眼神正落在马路正对面翻垃圾桶的环卫工人身上,随后转向缓缓停下的公交车,他的手中捧着两本《五三》,一沓数学模拟卷。
距离高考还有82天。
正如这座城市的十多万高中生一样,平平无奇的他,直到这十八岁生日的傍晚,既没有收到过所谓卡塞尔学院的邀请信,也未曾邂逅过会把自己收做小弟的拉风学姐,只是每日如流水线般,上学,回家,循环往复。
雪秋从不羡慕小说中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不羡慕那些总喜欢为青春期爱恋抛弃一切的恋爱脑。
当然,他曾憧憬过那样的生活,仿佛中考、会考和高考都会因此离他而去,生活中仅剩下友谊和羁绊。
至少,直到父母去世前,他实实在在地幻想过好一阵子。
“哟,这么巧呵,雪球你也在,我刚和青鸢从补习班出来。”
弹簧般古里古怪的声音并不属于雪秋,他不是一个外向活泼的人,但同阴沉也沾不上边。
他的性格,用四年前流行过的词汇,或许可以叫做“佛系”。
诚然,“佛系”同之后两年里出现的“摆烂”及“躺平”或亦有不同,可这也绝非他一介高中生需要辨别的事。
“嗯,江丞,很巧。”雪秋淡淡说道,注意力仍在那沓学习资料上。
江丞深知雪秋的性格,文静地不像个男生,他甚至觉得,如果给雪秋穿上一席漂亮的裙装,再带顶雪色假发,穿上白丝,颜值丝毫不虚粉色电视头APP上开了瘦腿磨皮去皱的擦边女主播。
“怎么,雪球你已经习惯这个绰号了吗?”
雪秋记不清自己被叫做“雪球”是发生在高一还是高二的事情,他单纯不讨厌这个可以凸显自己没有那么瘦弱的称呼,就像他从未讨厌过“雪秋”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名字一样。
这是父母留下的礼物。
努力学习,考上好大学,远远离开这座小城,这才是雪秋关心的事情。
可这也意味着,他要离开自己唯一的亲人,远远离开那个住在老城区,自从身处国外的父母遇难后,就一直照顾自己的奶奶。
江丞见雪秋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只好漫无目的地环顾车内,从驾驶室的司机看到坐在后排的耄耋老人,最终瞧了眼爱心专座上的乘客——一个打着唇钉,把头发挑染成白色的小太妹。
对方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江丞却只是冷冷吭了声,随即别开目光。
“对了雪球,你听说过‘雪女’吗?”
雪秋轻轻摇头:“是动漫或游戏里的角色吗?”
听到“游戏”二字时,江丞脸色稍稍一变,却又在眨眼间恢复了正常。
“不是啦,是传说,那种都市传说,还是咱们青潭市的都市传说。”
雪秋知道都市传说,小时候,他听爸爸讲过如月车站、瘦长鬼影、山羊人等等。
不过,他从来没听说过青潭市这个GDP排在全省倒数第二的偏远城市也出现过都市传说。
相比继续听江丞好一通唠嗑,雪秋更想放松下,好回去多刷几道生物遗传实验题。
“听说啊,好像就在三年前,有人在青潭市郊区山里看到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头发全白,看着跟挂了似的,好像说,当时看她在跟另一只长得很像黑熊的怪物打架……”
江丞若无其事地跟雪秋讲起故事,时不时添油加醋一下,增上几点“雪女”服装上的细节,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他就是女鬼形象的创作者,或者更进一步,他就是女鬼本人。
“其实啊,这雪女当时还打了唇钉……”
公交车在一座桥边停下,江丞故意加大声音,雪秋也终于知道了这句话的真实意图。
“有病啊你!”
爱心专座上的小太妹咒骂了江丞一句后便头也不回地下了车,他对着车门方向比了个鬼脸,却发现雪秋已经起身,抱着那叠书从他旁边经过。
“你家不是还有五站才到吗?现在下车干嘛?”
“我这段时间住在奶奶家,明天见,江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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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区的建筑旧得像一棵棵死树,外墙在几十年来的风吹雨打下早已褪色,只剩下难看且掺杂淡黄色的白。
雪秋走过老街,两侧都是老房子,楼层高矮不一,大多是上世纪建成的单位家属楼与自建房,据说几年前就要拆掉一批,但后来因拆迁款的事宜未能商妥,便没了下文。
他很普通,普通到就连坐在旧楼卷帘门外板凳上的老头老太太们也没瞧他一眼。
不被嚼舌根是极好的。
“减一前期同源联,四分体中可交叉;减二中期排赤道,同源染色体上下排……”
待雪秋背完生物时,离奶奶家只剩不到一百米的路,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街边新修的路灯三三两两亮起,橘色灯光照得他有些不舒服。
“回去太晚会被骂吗?”雪秋心想。
自从父母离世后,奶奶成了他唯一的亲人,雪秋不是那种淘气的孩子,但他还是担心,去年刚被诊断出心脏病的奶奶,会不会也在之后哪天,先一步里他自己而去。
那时,我会哭吗?
会很难过的吧,就像得知父母已经永远离开时那样。
雪秋不敢再想下去,这些日子,他几乎快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了。
踢开路边几粒石子,迎着街对角的橘黄色灯光,雪秋转进一条小巷,奶奶家就在小巷入口边上。
与几秒钟前的耀眼灯光不同,巷子里,一点光也没有,好在他不需要深入巷子。
咯吱。
他将刻着“上○求精”的铜色钥匙插入门锁,同往常一样打开外钉一层铁板的旧木门,却发现了些端倪。
奶奶家里没有亮灯。
不在家吗?
雪秋拔掉钥匙,捧着书走进门,他想摸黑开灯,却先一步踩到一摊湿湿的东西上。
每当回南天时,奶奶家里的地板上总会积起水渍,变得湿湿滑滑的,像被抹上一层润肤膏。
但今天是晴天。
再走两步,雪秋贴到墙边,准备按下电灯开关,手背却传来一阵软黏黏的触感,像果冻,却很紧实,把他压的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鼻腔中涌入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像腐烂多日的龙虾,像臭鳜鱼,像烂泥,像血。
紧接着,头顶的白炽灯在闪烁两下后被打开,雪秋看到,自己的手正被一只硕大的黑色触手死死压在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