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化森林的边缘在身后淡去,那令人窒息的扭曲生机与魔化生物的嘶吼逐渐被另一种同样令人不安的声音取代——那是属于人类的喧嚣,混杂着哭泣、咳嗽、争吵和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名为绝望的嗡鸣。

他们抵达了溪木镇的外围。记忆中,这里曾是艾林迪尔王国边境一个宁静富庶的小镇,依傍着清澈的溪流,镇民们信仰着一位掌管河流与丰收的小神,日子平和安稳。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与“宁静富庶”没有丝毫关系。

镇子外围,沿着干涸的河床和枯萎的农田,密密麻麻地搭建起了无数简陋的帐篷和窝棚。破烂的布料、兽皮甚至只是几根歪斜的木头,勉强构成了一个个遮风避雨的“家”。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难民营,规模甚至超过了溪木镇本身。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燃料燃烧的烟味、排泄物的臭味、未处理伤口腐烂的气息,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希望彻底破灭的绝望味道。

穿着破烂衣衫、面黄肌瘦的人们挤在一起,眼神大多是麻木的。偶尔有孩童的哭声响起,尖锐而无助,很快又被周围更大的嘈杂所淹没。一些穿着勉强还算完整的镇子卫兵在营地边缘巡逻,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脸上的疲惫和无力,与难民们的绝望如出一辙。

西尔维娅停下了脚步,月白色的长发在灰败的天空下显得有些刺眼。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扫过眼前这片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景象,眉头紧紧蹙起。作为精灵,她对生命的气息和环境的和谐有着天生的敏感,而这里的一切,都在尖叫着“失序”与“衰败”。她看到了蜷缩在母亲怀中、因饥饿而面色发青的婴儿,看到了躺在肮脏草席上、伤口流脓却无人医治的老人,看到了那些空洞无神的眼睛,仿佛灵魂早已在颠沛流离中死去。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精灵对生命凋零的本能哀伤,有对造成这一切的混乱源头的隐隐怒意,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看到弱者挣扎时的烦躁与不忍。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走吧。”路德维希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平静得仿佛眼前这片惨状只是寻常风景。他抬手,一层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幻术波动笼罩了两人。西尔维娅感觉到自己的发色和眸色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身上的衣物也染上了一层风尘仆仆的普通质感。路德维希自己则变成了一个面容普通、气质沉稳的中年佣兵模样,银发金眸被深褐色的短发和眼瞳取代。

他自然地伸出手,并非去牵她,而是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虚虚地护在她身侧,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涌动的人流和那些偶尔投来的、带着探究或不怀好意目光。“我们需要情报,也需要一个地方休整。”

西尔维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进了这片绝望的海洋。

拥挤混乱的难民营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争抢着稀缺的资源和空间。路德维希走在前面,他步伐看似不快,却总能巧妙地避开最拥挤的地方,用一种不动声色的强势,为身后的西尔维娅开辟出一条相对顺畅的通路。偶尔有人不长眼地撞过来,或者试图靠近他们,都会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威压逼退,那并非刻意的恐吓,更像是一种上位者本能的气场。

西尔维娅跟在他身后,感受着他宽阔脊背带来的微妙安全感。她讨厌这种拥挤和污浊,但不得不承认,有他在身边,确实让她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烦躁。她的目光依旧在观察着周围,耳朵则捕捉着那些碎片化的交谈。

“……河神已经一个月没回应祈祷了!庄稼都枯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饿死!”一个面容枯槁的农夫对着天空哭喊,声音嘶哑绝望。

“别喊了,没用的!隔壁镇子的山神据说也消失了,前几天山里冲出来好多魔物,把半个村子都毁了……”另一个难民有气无力地回应。

“我儿子……他只是被魔化的老鼠咬了一口,以前牧师大人一个治愈术就好了,可现在……神术根本没用,伤口一直在烂……”一个妇人抱着一个昏迷的孩子,低声啜泣。

西尔维娅听着这些绝望的话语,心中那份烦躁与不忍愈发强烈。她低声对身边的路德维希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精灵特有的冷嘲:“看来神明‘下岗潮’比我们预期的还猛烈。连这种乡下小神都撑不住了。”

“神力源自信仰与法则。信仰动摇,法则紊乱,祂们的根基自然不稳。”路德维希的回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他目光扫过那些绝望的面孔,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冷静的分析,“恐慌和绝望是最好的温床,滋生混乱,也加速旧秩序的崩塌。”

他们走到营地一角,那里围着一小群人,气氛格外压抑。人群中央,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低声哭泣,她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脸上脏兮兮的,只有泪水冲刷过的地方露出一点白皙的皮肤。旁边的人只是麻木地看着,或者自顾自地哀叹,无人上前。

西尔维娅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那个孤单哭泣的小小身影,那无助的模样让她想起了某些并不愉快的遥远记忆。她抿了抿唇,罕见地流露出几分犹豫,似乎想上前,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精灵并不擅长安慰哭泣的人类幼崽,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

就在这时,她感觉手心被轻轻塞进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看起来还算松软的白面包,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她抬头,对上路德维希伪装成褐色的眼眸。

“给她一些实际的帮助,比如,一块干净的面包。”他的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西尔维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捏紧了那块面包,深吸一口气,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那块面包递了过去。

小女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到眼前的面包,哭声戛然而止。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西尔维娅,又看了看那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面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不过饥饿的本能,一把抓过面包,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吃得太急,甚至呛咳了几声。

西尔维娅看着她那副小动物般拼命进食的模样,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忍变得更加清晰。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小女孩把整块面包都塞进了肚子里,脸上才露出一点满足的神色,虽然依旧怯生生的,但至少不再哭了。

西尔维娅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回到了路德维希身边。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情绪有些低落。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大手不着痕迹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和肯定。那动作很轻,很短暂,却奇异地让她心里那点沉重感消散了不少。

“走吧,找个地方落脚。”路德维希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他们在破败的溪木镇里穿行。镇中心的河流早已干涸,露出龟裂的河床。原本供奉河流与丰收小神的神殿已经坍塌了大半,碎裂的神像倒在瓦砾堆中,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悲戚。残存的建筑大多门窗破败,墙壁上布满了污渍和意义不明的涂鸦。偶尔能看到几个面色凝重的镇民匆匆走过,眼神警惕。

最终,他们在镇子边缘找到了一间废弃的仓库。仓库很大,堆满了腐朽的木箱和散落的干草,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但好在相对僻静,而且足够隐蔽。路德维希简单检查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直接的危险后,随手布下了一个简单的警戒和隔音结界。

“就在这里吧。”他掸了掸一块相对干净的木箱,示意西尔维娅坐下。

西尔维娅依言坐下,环顾着这个昏暗破旧的仓库,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经历了虚空逃亡和刚才难民营的冲击,她确实感到了一阵阵的疲惫。

路德维希没有立刻开始修复钥匙,而是从随身的空间饰品里拿出一些东西——干净的水,一些能量压缩饼干,还有一小瓶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药剂。他先将水和饼干递给西尔维娅,然后打开那瓶药剂,递到她面前:“喝了它,对你的内伤有好处。”

西尔维娅接过药剂,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星辰花香气,是龙族常用的高级恢复药剂。她没有犹豫,仰头喝下。一股温和的暖流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滋润着她受损的内脏和经脉,胸腔的刺痛感明显减轻了不少。

看着她喝完药剂,路德维希才拿出那几块【熔炉之钥】的碎片,将它们小心地放在面前的空地上。最大的那块碎片,经过之前的修复和穿越世界褶皱的消耗,上面的裂痕似乎更加明显了,散发出的暗紫色光芒也愈发微弱和不稳定。

“情况不太乐观。”路德维希皱眉看着碎片,“能量损耗比预想的要大,而且主世界的法则紊乱对它的干扰很强。现在只能勉强感应到一个极其模糊的方向。”

西尔维娅凑过去,看着那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的碎片:“方向大致没错吧?我们之前锁定的那个,和命运女神有关的区域?”

“大致没错。”路德维希点了点头,指尖在碎片上方虚空划过,几缕银色的龙力渗入其中,试图稳定那混乱的能量流,“我们要去的地方,似乎是这次‘震荡’的中心之一。那里的空间坐标反应最强烈,也最混乱。”

他开始尝试再次修复和校准这枚残破的“信标”。西尔维娅也坐直身体,准备像之前在虚空残骸上那样,注入自己的力量辅助。

她伸出双手,指尖再次亮起那独特的、混合了银绿与幽紫的三色光芒。这一次,因为伤势恢复了一些,光芒比之前要稳定明亮少许。她全神贯注地,小心翼翼地将这股力量引导向碎片,试图安抚其中躁动的能量,弥合那些细微的裂痕。

仓库里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能量流转时发出的细微嗡鸣。西尔维娅凝神操控着自己的力量,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精神的高度集中让她暂时忘却了周围的环境和自身的疲惫。

路德维希则在一旁辅助,他的手指在空中勾勒出复杂的龙语符文,银色的光纹如同活物般没入碎片,稳定着它的结构,同时过滤和解析着从碎片中传来的、极其微弱而混乱的空间信号。他的目光偶尔会从碎片上移开,落在西尔维娅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

看着她紧抿的唇,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璀璨如星的紫罗兰色眼眸,路德维希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她总是这样,看似玩世不恭,但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却有着惊人的韧性和专注。

当西尔维娅完成一次关键的能量注入,有些脱力地收回手,抬头看向他时,正好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

“做得不错。”他微微一笑,声音低沉而带着磁性。

西尔维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微微一热,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还不是为了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路德维希低笑一声,没有再逗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碎片上。经过两人的努力,钥匙碎片上的光芒终于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黯淡,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熄灭。它指向的方向也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不再是完全模糊的一片,而是隐约能辨认出大致的方位。

“好了,至少我们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路德维希收起碎片,站起身,“虽然距离依然遥远,而且路径不明。”

“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强。”西尔维娅也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接下来呢?直接出发?还是再打听点消息?”

“先不急。”路德维希看向仓库外面,灰暗的天色似乎更加阴沉了,“我们需要更具体的情报,关于目标区域,也关于……这个世界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而且,我们的‘老朋友’,那位瓦伦丁团长,或许也该知道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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