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洛拉同互助会、联合会的密谈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在一张张签署的文件中,帝都的权力架构与财产配置无声地被重塑。

受领命令魔族的与商人一个个离开了大殿,厅堂中的人逐一减少。待到爱德蒙深深鞠躬后转身离开时,偌大的皇宫里只剩下仍坐在御座上的佛洛拉。

沉重的大门带着令人不快的吱呀声重重关闭,佛洛拉像是一滩泥般卸下端庄的架子,半躺在黄金御座上,方才强撑的威仪尽数褪去,露出眼底的倦意。

“这可不是将要与菲涅夺权的公主殿下该有的样子啊。”

阴影中飘来清冷的声音,混着机械齿轮转动的咔嗒声,一团氤氲的蒸汽从黑暗中腾起。

“辛苦你了,灵缇,陪我到这么晚。”

黑色的蒸汽骑士从廊柱后缓缓走出,面甲升起,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黑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如淬了冰般凛冽。

佛洛拉对那些魔族与激进的平民终究是无法放下戒心,而灵缇就是佛洛拉安全的最后一道保障。虽然如今她作为蒸汽骑士的代号是苏芳,但亲近的人仍叫她灵缇。

灵缇出身于猎犬骑士团,即便实力超群,百花骑士团的同僚们仍常投来异样的目光。这份相似的异类境遇,让佛洛拉对她生出几分惺惺相惜,几年的来往中二人的关系逐渐变得融洽。

“你干嘛盯着我看?”灵缇扭头避开了与佛洛拉对视的目光。

“为什么灵缇愿意应我的邀请,帮我对抗菲涅呢?你其实一直以来都在恨她么?”佛洛拉轻声问。

佛洛拉清楚地记得,菲涅从未因灵缇的出身而对她有过半分歧视。相反,菲涅不仅将她的家人从圣城迁至帝都妥善安置,更委以重任——任命她为首席突击骑士,并赋予她统领十人骑士队的指挥权。这些无不彰显着菲涅对灵缇的信任与器重,正因如此,佛洛拉无法理解灵缇背叛的缘由。

听到菲涅的名字,黑色的骑士不经意间微微颤抖。

“说不上恨。我只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心甘情愿为她赴死?为什么鲁昂的幸存者是她,而不是让叶……”

那向来清冷的声线此刻微微发颤,佛洛拉明白,灵缇一直暗恋着让叶。她总是默默注视着让叶与菲涅并肩而立的身影,而如今心上人为保护菲涅牺牲,这份无果的痴恋最终点燃了背叛的火。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佛洛拉轻声说,“姐姐她……确实太过冒进,常常不顾身边人的安危。”

“比起在这批判菲涅,”灵缇的声音骤然转冷,“你更该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帝都半数实权官僚命丧你手,特洛伊尔又将他们变成半人半鬼的东西。你做的这些究竟为了什么?就为了拉拢那些企图绑架你的商人?这值得吗?”

佛洛拉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杀了他们实属无奈之举。经过我的打探,帝都的官僚几乎都是姐姐忠实的追随者。姐姐最晚也会在一个月内回京,我从现在开始拉拢他们根本来不及,但他们的职权又是必需的,因此只能出此下策……把他们变成了盖章签字的机器。”

“至于联合会……”佛洛拉轻轻摇头,一缕金发随着她的动作晃动,“那些企业家与银行家的产业与财力也是必需的,在他们之中,我最为需要的是爱德蒙的才能。”

“那个陆军参谋?”灵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我需要他作为演说家的才能。只有像他这样的煽动者才能号召起平民百姓站在我的一方。”她站起身,裙摆扫过御座的台阶,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既然军队与贵族不会效忠于我,那么我便需要市民与农民的支持。在过去的千年里,他们总是被压迫的沉默羔羊,而在如今的时代,他们已经要比贵族多得多。”

佛洛拉走到窗前,望着下方沉睡的城市。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宛如倒映在地面的星河。

“我会代替底层人发出他们的声音,而爱德蒙会作为我的喉舌,以我之名唤醒他们。”

“你知道么,你在玩火!”灵缇突然提高了音量,她快步上前,甲胄的排气孔喷出急促的白雾。

“被煽动的暴民可从来都不是王公贵族的同伴,你想为他们发声,但他们只会想把你吊死在绞刑架上!”

佛洛拉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

“所以我才找了你呀。”她突然转身,脸上绽放出少女般明媚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阴郁从未存在,“灵缇是姐姐之外最强的骑士,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灵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眼,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似乎在确认眼前这个时而脆弱时而强硬的公主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

“你这家伙......”骑士最终叹了口气,“算了,自己多珍重吧。我还有件事要求你。”

佛洛拉歪了歪头,示意她继续。

“托你的人去一趟亚平宁,找人照顾好让叶的父亲吧。”灵缇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让叶生前总是在念叨她的老爹,她和她的父亲是彼此在这世上的唯一依靠,如果老爷子知道了让叶的死讯,恐怕会撑不住。”

月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照亮了骑士眼中转瞬即逝的脆弱。佛洛拉看见灵缇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的剑柄——那是让叶送给她的礼物,剑柄上缠绕的红绳已经有些褪色。

“嗯,我答应你。”佛洛拉轻声说,“这是让叶·卡诺萨骑士应得的。”

灵缇点点头,面甲重新合上,将所有的情绪隐藏在冰冷的金属之后。

“那么,我先行告退了。”

她转身走向大门,蒸汽甲胄的步伐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规律的运转声。

佛洛拉缓缓走回御座,却不再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手指轻轻描摹着扶手上历代君主留下的痕迹。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射在大理石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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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花园在夜色中静谧如画。

银白的月光洒落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与花丛上,为大理石小径镀上一层冷辉。远处宫墙上的火把摇曳,投下长长的影子,而近处的萤火虫则在花间浮动。

特洛伊尔蹲在郁金香花丛前,指尖轻抚过一朵郁金香的花瓣。忽然,她的耳尖微动,身后的落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有人来了。

“许久不见,吾师。”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嗓音沙哑如砂石摩擦。特洛伊尔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微扬。她知道是谁来了。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随后是液体流动的奇异声响。

特洛伊尔终于转过身,看见那袭白袍下的身形正在扭曲、溶解。

水银般的物质从白色长袍的缝隙间渗出,沿着脖颈滑落,他的身形渐渐收缩,宽大的白袍下,原本高大的男性轮廓逐渐变得纤细,最终,站在特洛伊尔面前的已是一位白发少女。

朱娜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将散落的银发拢至耳后,露出那张年轻却沉稳的脸。

“老师。”她微微俯身,恭敬地行礼。

特洛伊尔笑意更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是我的小朱娜呀,真是好久没见了呢。”

她的语气亲昵,却带着一丝审视:“日子过得很辛苦吧?有没有想你的姐姐呢?有偷偷回去探望过她么?”

三年前,正是一个在北陆游荡的特洛伊尔救下了被吸血鬼追得狼狈逃窜的朱娜,并与她一同建立了最初的互助会。

朱娜的嘴角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平静。她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老师就别取笑我了。在实现互助会的愿景之前,我已经发誓不会回家了。”

夜风掠过,吹动她的白发,像是一缕飘散的月光,特洛伊尔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身为易形者的你,竟然这么信守承诺。”特洛伊尔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语气忽然认真起来,“那么,你找到多少王庭的后裔了?”

朱娜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在月光下展开。她的指尖划过纸面上刻印的符文,念出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名字。

“奥克、巨人、恩特、阿拉克涅,再加上我,已经找到五位继承人了。”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可惜,女妖王庭的继承人在加入我们之前就因乱去世了……那孩子真的太遗憾了。”

特洛伊尔沉默片刻,仰头望向星空,眼中情绪难辨。

“节哀吧。”她最终说道,声音平静,“这样的悲剧,在我们的同胞身上已经上演了无数次。”她忽然转头,直视朱娜,眼中闪过一丝狂热,“但我们没时间为逝者哀悼——我们要拯救的是还活着的人。待到回乡之日,我们会为所有牺牲者立碑。”

朱娜收起羊皮纸,轻轻点头:“学生明白。老师在帝国隐忍多年,为的正是我等的还乡大业。”

她顿了顿,眉头微蹙:“只是,学生有一点不解。您既撺掇菲涅向北陆挑衅,又激起了水神的怒火,现在还要扶植佛洛拉的叛乱……这是为什么?”

特洛伊尔忽然张开双臂,宽大的袖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墨绿色的长发如蛇般舞动。

“我从未站在他们任何一方!南陆与北陆的战争,只是人类的游戏。而我要的是混乱!越混乱越好、死掉的人类越多越好!”

她猛地抓住朱娜的肩膀:“人类有句老话说得好——混乱是阶梯。而这场战争,不只是他们的阶梯,也会是我们的阶梯!”

朱娜没有挣脱,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直到特洛伊尔松开手,她才整理了一下衣襟,声音依旧冷静:“学生受教了。老师还有别的指示吗?”

特洛伊尔深吸一口气,似乎平复了情绪:“去执行佛洛拉的计划,把同胞们接进帝都。”

她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算计:“此外,如果你有时间……去帮我查查拜龙教。”

“拜龙教?”朱娜的声音陡然提高,“那些背信弃义的杂碎,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语气不由得有些愠怒,先前在蚁巢的经历让她对以陌客为代表的拜龙教好感全无。

特洛伊尔轻笑一声:“我理解你的恨意,但我不是要和他们合作。维妲在找一个人,而那个人正与拜龙教有关。为了维持她对我的信任,我需要线索。”

朱娜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学生明白了。”

她的皮肤表面开始泛起水银般的光泽,液体从指尖蔓延,渐渐覆盖全身。

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身形开始拉长、重塑。当最后一滴银色液体凝固时,站在原地的已不再是名为朱娜的少女,而是那位白巫师。

他活动了一下躯体,向特洛伊尔行了一礼,随后无声无息地退入阴影,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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