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荀椤顿了顿,秋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后续。此时的太阳已经不再烫人,手上的伞被收起,放在脚边。

风安静地在她们的身边流淌,好像也同样被这个故事吸引一般。

马荀椤叹了口气,看向远方的一线虚影,她把手撑在草地上,感受着手下被草尖戳到的细痒,这让她正了正神。

在来求救的刺史说出了俗城遭难的消息后,得到皇帝调令的军队马上开拔动身前往,附近城池的安和司使一并出动,但经过了几天的赶路,当他们到达那里时……已经不剩下几个活着的人了。

天色昏沉,一切都被笼罩在死气沉沉的幕布下。

城门被强行破开,众人看到的没有冲天的火光,也没有大片的废墟,更没有四处飞洒的内脏。只有几处被撞得倒塌的房屋。

只有寂静。

矮树丛掉光了叶片,奸笑着向天空伸手,远处飘摇的破布碎片告示着这里的来人要小心黑暗街道尽头的东西。暮间灰色的色调充斥着每一个到达这里的人们的眼球。他们的头发被牵动着,房屋发出如同婴孩般尖细的厉声。这些东西致使这座城里目之所及的每一处地方都如同闹鬼一般恐怖。

这里的街道上,充斥着那些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人的异形,横行在大路上。

救援工作的展开非常艰难,军队开拓的防线与怪物来回拉扯着,直到司使们将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人都牵了出来,并进行了深度清理。

俗城的太守大人在发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将城门封死,并在城内清理出了一片安全干净的地方安置人们,为了不让污秽扩散出去,她动用了所有的亲卫,连同本地的司使们一起,竭力退治污秽之物。

但这无事余补。

太多的凡民都化成了怪物,每当她们勉强将怪物击杀后又会涌来新的怪物阻挡她们的进攻。不久后那具尸体又会化开,新的污染源就会诞生。

太守和她的亲卫还有安和司使们每时每刻都在面临损失成员的风险,她们要作为对手的怪物却还在不断涌现。肩上巨大的压力,让他们无力地挥动手中的刀剑,她们已经与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依旧为了保护城中的人们,战斗着。

最后,连同那位太守一起,被湮没在了污秽之物的汹涌河流中。

祟鬼。

这个恒久以前便存在的东西,时至今日任然没有人能明白它们的动机。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来,最后的目标到底是什么?第一批见到这些污秽的先哲古人们恐怕也无法给出答复。

得益于太守的封城举动,那些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的可憎赃物才没有继续扩散到外界。

因为城内尚不清楚是否还有人类存活,再加上城内的高价值物品,来救援的人们不敢纵火,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没有办法将这里的祟鬼完全清理干净。之后直到一位强大的妖怪带着皇帝的特许,来到了这里,与守军们一起推动了清理的进度。这时才终止了这种投鼠忌器的日子。

那座城市终于能够开始正常居住,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城池终于恢复了正常,虽然与从前相差甚远,但稳中向好已是不易。

后来的人们为了纪念前太守的作为,为她树立了一块石碑,现在被立在俗城的中央广场上。

只可惜当战士们想要感谢那位妖怪时却发现,她没有留下姓名便默默离开了。

“关于俗城的过往我也只知道这么多,这是从家父的嘴里听来的。”马荀椤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低头看着身边的秋沉声说道。她摸了摸眉尾,眼睛挪向闪亮的云层:“这样啊……”马荀椤看着秋透光的眼睛,她接着回忆起脑海里的信息。

小豆芽的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

他在得知了自己的家产在战斗中被摧毁后,在这样的打击中也没有过于悲伤,很快便重新振作了起来。他与他的妻子一致决定,留在国都发展。至少,他们的商队没有失去任何一个人。

即使是并非像官方那样的大规模商队,他们作为民间的私人商队也依然是联系城与城之间交流的重要脉络。

“我就是在那时,他们留在国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认识了小豆芽。”马荀椤看着天边远处的一线深黑,眼里闪反着回想的光:“那时候,她还不叫小豆芽。”

虽然有着一头乌黑轻长的及腰丽发,但在一众的小孩子里也并不显眼,幸运的是,她交到了一个不错的同龄朋友,她们彼此相伴,形影不离。在每天有限的见面时间里,她们交流花艺,探讨蚂蚁是怎么将那么大的东西搬起来的。

白天她们会手牵手,一同逛在集市里,寻找着迷人烤香的源头在哪里。有时候,小豆芽会把马荀椤和那位朋友一同邀请到自己的家里,向她们露一手自己刚学会的新菜。

夜晚小豆芽会与她的那位朋友一起肩并肩躺在草垛上,看着静谧的夜空,幻想着要将星星数完。

直到她父母的呼唤将她与小豆芽分开。

夫妻二人把小豆芽留在了城内,自己则外出行商。

外来的祟鬼让他们不得不重新评估了在野外走动的风险,小豆芽很懂事,在向他们展示了即使没有佣人也能够照顾好自己后,夫妻二人也就能放心地出城了。他们会向邻里拜托多多关照一下小豆芽的安全——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也发展了一下国都的人脉。

其中也包括了马家。

一切看起来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出发。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她们一家的厄运到此为止了的预兆,随着夫妻的生意再次做得大起来,受过其恩惠的众人祝福着她们会重新变得富有。直到她的妈妈浑身都是伤口奄奄一息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之前……我也这么觉得。”

马荀椤以沉冷的声音向秋描绘着。

那时的马荀椤并不大,她在城墙下练习刀剑也仅仅是觉得这样很帅而已。

当天的太阳非常毒辣,闪耀的光亮地底下的人睁不开眼睛。地上飞起来的尘土更加让人觉得燥热。

她手里抓着一把父亲为她切削好的木棍,学着士兵们操练的模样,卖力地挥舞着。即使是满头大汗,也没有停下。

但她发现了视野远处,有个看起来熟悉的人影。

黑影走路的姿势很奇怪。

她一瘸一拐地往这边慢慢走来,手无力地向前举起。她看起来需要帮助。马荀椤收起了架势,缓缓向她靠近。

靠得近了,她越看越觉得心惊。

来人的皮肤上布满了裂纹,不管是头上,脸上,脖颈,还是露出来的手臂上。暗红色的裂纹爬满了她的全身,如同被火焰烤制过后的龟甲龟裂一样。她就像是被人摔坏的瓷器,那是不该存在于人身上的伤痕。双目渗出血泪。

她是小豆芽的妈妈。

阳光下的红色刺痛了马荀椤的眼睛。她惊慌地把众人喊来,想要为伤者施救。却被拒绝了。马荀椤的手被她死死攥住,她的喉咙被凝结的血液卡住,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声。被抓住的马荀椤读懂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她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不甘与不舍。在人们的视线里,她停止了呼吸。

事件被上报到了安和司中,当司使顺着痕迹找到车队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存在,没有活着的生物。只有一节一节的马车停留在原地,上面的货物丝毫没有被挪动的痕迹。

商队里的人们诡异地失去踪影,唯一活着回到了人们视线里的人只有一个。

那些人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能设立更多更高的哨卡,以此提高了警戒范围。不久后,商队前部探手的守则再次更新了一版,以应对更加危险复杂的情况。

马荀椤闷声对秋说着:“所有人都告诉小豆芽,她的父母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但这么久过去了,她一个人大概早就想明白了吧?”

马荀椤的母亲与小豆芽的互动变得比以往更多了。但在一个人居住的日子里,马荀椤能够明显感觉到,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少了很多。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小豆芽的朋友的家长在国都的节日中,选择出城野外聚餐,他们带上了小豆芽。他们想着在哨兵的禁戒范围内,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凭借着“大人”的经验,他们将地点选择在了远处的树林里。

就是这种侥幸的心理,让他们看不清他们面对的危险到底是什么。因为安居在城内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些只活跃于探手们口里的鬼东西——

“祟鬼。”

进餐进行到一半,他们听到了沉闷的脚步声时,已经失去了反省自身的机会。

被污染的野兽变得与树冠一般高大的身影在一瞬间将他们冲散,其扭曲的行走方式光是看到便将他们吓到无法动弹。大意让他们承受了最为残酷的教训,树林自始至终都是一片安静,没有听到尖叫声。

小豆芽在树丛间死死按住朋友想要尖叫出声的嘴巴。

她让惊恐失措的朋友镇定下来,即使心里也很害怕,但她看到了远处的哨兵塔。“我出去大喊引来哨兵,你要悄悄地跑到城里去,知道了吗?”“那你呢?”“哨兵会帮我的……”

“是哨兵将小豆芽送了回来,但她的头部受了较为严重的撕裂伤。万幸的是,她还保持着理智,我不清楚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但她回来以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因为那个人没有回来。

小豆芽的确达到了她的目标,引走怪物的同时引来哨兵。

但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她只牵引走了一头怪物的注意。

她的朋友没能回来,她的勇气没有得到回报。

“之后我的母亲给了她一份轻松的工作,就是作为我的侍从。她的头发被剪短了,因为要给伤口透气,周围的头发都不能留下,那天过后,她变得害怕别人喊她的名字,以至于她会在夜晚做噩梦惊醒。所以我的母亲为她再取了一个称号。”

马荀椤看了看不远处已经午觉醒来,在小木屋门外边伸懒腰小豆芽。叹了口气。

“所以,秋。”马荀椤正色道:“我恳请你,千万不要去询问小豆芽关于她的过去那些事,好么?”

秋倒着眉,沉默着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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