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觉得自己还是错估了洛红玉这命中一劫的强度。

仅仅一轮,他这些年准备的所有防御法宝全部被摧毁殆尽,但仍旧没有形成有效的防护。

一道雷柱击穿了他的屏障,硬生生从他右腰间剜去了一片血肉。

而像这样的雷柱,还在天空中不断地凝聚。

“…”

洛河已经记不清现在过了多久。

失血过多和身体残缺并不会让他意识朦胧,天雷造成的神魂冲击才会。

他能感受到自己灵魂正处于一个飘摇不定,岌岌可危的状态,像是被拧到极致的弹绳。

如果能坚持下去,会变得更坚韧;如果不能,则会断掉。

现在就处于这个极限值。

不过,他能隐约感受到雷柱的密度要低了不少,身后洛红玉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现在的他已经油枯灯尽,他甚至放弃了压制煞气,任由其侵蚀身体,用这病态的方式来增加躯体强度。

再坚持一下。

再坚持一下,刻下邪文就将被天雷轰散。

到那时,自己也就…

“唔…”

洛河总感觉,从那九天之上,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

她无悲无喜,平静地叙述着。

“你身后之人,为世不容,本该以命偿还渎天之责。”

“但吾终究只取一人之命,你既能够为其承劫至此,命格也算与其相当,收你的命,倒无不可。”

“你可愿意?”

“…”

洛河支撑着残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就受死吧。”

这一次,没有声势浩大的雷光。

他只是感觉那天上的人影屈指一弹,一道气机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随后,他就感觉,自己的这副躯体仿佛存在意义上的被抹去了一般。

生机,疼痛,触感,以及那邪文…

通通清零。

这些东西已经被解构,不再成为组成他身体的部分。

名为洛河的存在,正在经历一个并不会太漫长的,从有化作无的过程。

“你的命劫过了,今后好好活着。”

这句话,是对洛红玉说的。

连绵不绝的雷云逐渐散去,晴空歌颂着新生,风轻日暖。

唯有地面上宛如废墟的绝迹,还在刻画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柳笛飞回到了他的身边,洛河静静地躺在了地上。

他在感受消失这一奇妙的过程。

那道轻描淡写的一指显然不可能简单地抹去他的身体。

现在他正在感受神魂不断消失又被他强行恢复的过程。

就像拔河一样,很神奇。

洛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邪文已经消失殆尽。

而这具躯体,也自然而然地开始崩解。

像是春天的风里吹起的花瓣一样,随风而去,很好看。

他听到洛红玉挣扎着向自己这边爬来。

他感受到洛红玉的血滴在了自己的面具上。

“你不会死,你不会…”

她喃喃自语着,另一只手握着鹿岚剑的断刃。

她准备用断刃里残存的剑魂来弥补减缓洛河的崩解。

这对于洛红玉而言,无异于亲手杀死鹿岚剑。

她握着断刃的手掌被割开伤口,随后鹿岚剑彻底失去了灵性,一阵璀璨的流光从其中飞出,流入了洛河的体内。

但这无济于事。

那流光只是坚持了不到两息,便湮灭殆尽。

鹿岚剑的生命就像透入河流的石子被冲刷而去。

洛红玉看着自己怀中的人,他的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地方。

就像是个被扔在地上的泥塑,可以说是滑稽的缺三少两。

而从他的腿开始,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化作灰烬,消散于天地间。

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清明的,漂亮的眼睛。

从来没有变过。

她觉得这一定是一场惩罚。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却问不出口。

她有好多话想说,但说不出口。

他惩罚她要带着这些谜团,带着他的生命活着,给她今后的人生打上一抹挥之不去的苍白底色。

她瞬间便理解了,昨天顾师姐所说的,她一生的梦魇是什么意思。

这一定是对她的惩罚。

如果梦境里的他,和现在在这里的他,是同一个人。

那个教她练剑,和她玩闹,支撑理解着她,最后又把一切都捧给她的洛河和现在穿着黑袍,戴着狐面,躺在她怀里的洛河是同一个人的话。

她这十八年就无疑是辜负了一颗真心。

一颗她再也挽回不了的真心。

后悔吗?

难过吗?

不知道。

洛红玉本来以为她是分得清的,梦是梦,现实是现实。

可是,当洛河现实的身影逐渐和梦中的他重合时。

她分不清了。

他是谁?

她心中又出现了这个她一直为之困扰执着的问题。

但每一次出现,都会加重一份。

到了现在,已经沉重到了她有些不敢知道的地步。

要怎么做呢…

洛红玉的手伸向了洛河的面具。

咔哒。

解开。

啊啊,多么丑陋。

洛红玉忽然笑了一下。

就和现在满脸是血的自己一样…不堪入目。

“洛河,你是谁?”

“…”

他的眼神轻柔。

她知道,她从他的口中永远得不到答案。

于是她撑起身子,将洛河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此时他的下半身已经消散殆尽,没那么重。

但每走一步,洛红玉身上的血迹便更深一步。

她想到梦里的止水峰上,洛河也是像这般走不了路,但她还没背过他去。

现在算是满足了一个小心愿。

“走,我带你去看花。”

可是这里没花了,洛红玉。

就像到了秋天,你也听不见蝉鸣。

蝉死了。

洛红玉的背上忽然轻了起来,失去了重量。

她慢慢直起了身子,天气真好啊,阳光晒在身上不冷不暖。

她回过头,这里就像她刚踏上时一样,她孑然一身。

一副古怪的狐狸面具落在了地上,洛红玉将它捡起来,擦了擦,上面全是她滴下的血。

她知道的,这一切一定都是对她的惩罚。

可她不知道的是,惩罚还没有结束。

就在她将面具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之后,一股来自她灵魂深处的痛楚直袭而来。

这股疼痛来自她的灵魂,来自她的爽魄。

她蜷缩着倒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怀中抱着那只面具。

它像个引子,将她代入了一段记忆,一段独白,一个从小古怪的面具少年的世界。

你看,洛红玉总是能如愿以偿。

她想练剑时,就练剑。

想活下来时,就能活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

她想知道真相的时候,就能知道真相。

命运总是待她不薄,不是吗?

一个星月阁外不远处,并不算多偏远的小乡镇内。

一个风尘仆仆的抱剑女子买下了一座木屋,此时正坐在一颗大梧桐树下闭目养神。

忽然,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将怀中的剑抽出来看了一眼。

剑死了。

跟着某一个人一起死的。

她挖了一座坟墓,将剑埋了进去,剑鞘插在坟头。

上面刻着两个简单的字:

吾爱。

随后,她在这座坟墓旁住了下来。

种了很多葡萄,种了很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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