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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涛的指甲在借阅终端上划出第五道白痕时,系统终端终于跳出了那本《草中鸽》的定位信息——Z-13区,人类情感分类末架。
这个编号让他的胃部抽搐起来。在血族建立的图书馆分类法里,Z开头的书籍就像人类一样,属于随时可以销毁的消耗品。他摸了摸手臂,那里还残留着今早抽血时的刺痛感。
“公民,您的体征显示焦虑值超标。”天花板上的蜂巢状扬声器突然出声,“建议立即前往休闲区饮用镇静茶。”
林涛用力咬住口腔内壁,直到尝到铁锈味才松开。这是他在社区学校学会的小技巧——疼痛能暂时干扰情绪监测系统。果然,墙面上原本泛起的警示红色渐渐褪成了容忍范围内的淡黄。
这个世界始终有人类。
也始终有吸血鬼。
吸血鬼主宰着每一寸土地,每一滴鲜血。每一个从摇篮到坟墓的人类命运。
在这个时代,人类被允许保留艺术创作权,但所有作品必须使用血族审核部门的批准。即便是历史文学,也是限时限量开放的。而为了确保历史文学的开放不会引发人类的共鸣感,这里甚至还装备了情绪探测器。
不仅是文学,连绘画艺术也是如此。好比这个世界如今最受欢迎的画作是《月光下的微笑》,画里描绘人类献血时幸福的表情。这类获奖作品层出不穷,会被制成全息投影,投射在人类居住区的穹顶上。
在这样精致的文明里,连绝望都变得优雅——当人类女性在“血之舞会”上旋开裙摆,她们后颈的条形码在烛光下闪烁;当诗人写下“我怀念阳光”,会自动被翻译系统转化为“我感恩永夜”;当婴儿在出生时发出第一声啼哭,忠诚腺体就开始分泌让瞳孔适应鲜血淋漓的激素。
好在,林涛并非是一个喜欢看书或在意精神创作自由的人。血族统治本就是恒古长存的。作为人类接受这个道理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他最近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才会把安静的图书馆当成了散心的场所。
说来也奇怪,林涛总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精神根本不在状态。他的脑海,或者说是血液里,蕴含着一种他怎么也说不上来的冲动感。
图书馆还有一小时就会关闭。
林涛走向Z区的脚步必须精确控制在每秒0.8米,这是《人类行为规范手册》第37条规定的“安全步速”。过道上方的监控探头随着他的移动缓缓转动,镜头边缘泛着血族科技特有的暗红色微光。
Z区比想象中更冷。制冷管道在这里裸露着,像一组巨大的银色血管。林涛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这让他想起去年冬天见过的那个“血仆”,那人的呼气就是这样的——直到一位鲜血贵族在几个月前把他脖颈咬穿。
他来到书架,开始按找类目寻找。
他发现这本《草中鸽》被塞在最底层的夹缝里,封面落满灰尘。这很奇怪,因为图书馆的清洁人员从不懈怠。不太可能是长期没整理导致的,当林涛的手指碰到书脊时,他突然发现这本书的材质是真正的动物皮革,在这个连人类家具都用人造革的时代,这种触感奢侈得近乎罪恶。
他打开书阅读着。
…
“想要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一种不一样的快乐,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是一种不一样的痛苦。”
当他翻看到这一页时。
这句话突然像一根烧红的针,直接扎进他麻木已久的大脑。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觉醒了似的。
他突然注意到《草中鸽》的版权页——出版日期是长夜纪新历37年,也就是上个血族高层换届前的最后一年。作者署名处被刻意污损,但隐约能看出一个“莫”字的轮廓。
真是奇怪。
翻页时,书页间飘落一张泛黄的纸条。林涛一愣,用身体下意识地挡住监控死角,看清上面用褪色墨水写着的诗:
当月亮成为囚笼的锁
鸽子选择在草叶中流血
不是所有飞翔
都需要天空的允许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这是禁诗,是五十年前大清洗时期就该被销毁的叛乱文学。林涛本该立即按下座椅上的举报按钮,但某种比恐惧更尖锐的情绪让他把纸条塞进了舌底。
这又是谁干的?
他慌张的四周瞻望。
在确保没人看见时,他才松了口气。
草草的又看了十几分钟的书,林涛把它合上。他本就不是什么喜欢阅读的人。刚才的事情更是让他有些紧张,也没心情再阅读了。
于是,他快速收起这本书。踱步出即将关闭的图书馆。
他来到室外,仰望向天际线残存的余晖。
暮色像一场缓慢的潮水,正从东边的街道漫过来。
天际还咬着最后一缕橘红。那颜色,让他想起童年打翻的草莓酱,在母亲亚麻桌布上晕开的形状。
高楼轮廓开始溶解,无数方格子亮起灯光。对面大厦的玻璃幕墙将夕照折射成碎片,某一瞬间刺痛了路人的眼角。
他摸到外套口袋里平时不怎么动过的烟盒,塑料纸窸窣的响动异常清晰。
此刻,林涛没法说服自己不来上一根。
第一口烟升腾时,整座城市的霓虹灯恰好次第亮起,像突然被通上电流的电路板。暗的色调终是吞没了最后的天光。
终于,夜幕又一次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