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将山脚下方积压的硬质土壤挖出来，然后靠着秋用藤条编织的小车将这些土装起来，再让夏姐一妖拉到山顶，装填进入冬用霜冻开凿出的一条坚硬的沟槽中。等到秋将她收集来的卵石放置在已经与固化胶液混合好的泥土中之后，夏就会抡起临时造出来的大木头锤，“咚、咚、咚”地敲打地面，保证路面的紧实。
冬还特地拜托过秋，将路边也种上一些花朵。
过程进行得很顺利。
完工的那一天，她们四妖都站在山顶上，看着这一条向下淌去分布着零散卵石的小路。鲜花沿着小路盛开在两边，常年都是绿色的草地上，几朵艳丽点缀，它们被阳光区分开来，成为了夹道欢迎的热烈情绪。
秋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她的姐姐们脸上的笑容，那是如同耕农获得能够匹配自己付出的回报时，满足的笑。
冬还特地上去走了好几个来回，厚跟鞋踩在卵石上发出的“咯嗒”声响清脆，悦耳，她如同在享受殿堂中来的雅声。冬所希望的“茶话会”也如愿举行。她们聚在春临时构建的树洞里，享用着她们共同制作的甜点与晴朗，继而冬的脸上在那一整天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只是之后。
她们不得不再次分开，前往了大陆上的东南西北，去到最远方，去清除污秽之物。道路两边的花朵太长时间没有人打理，已经四散凋敝。
不过，在昆虫们的传播下，它们的种子已经播撒到了整个山头，现在能够在草地上看到零零散散的几朵展开的色彩，它们在阳光下向自然展现着它们所组成的独特风景。四个妖怪中年龄最小的秋被一致认同应该留在南方，所以秋所走的路程是最短的那一个。
后来，她捡到了一只特别的小家伙。
她浑身都是黑色的柔软毛发，两只黑眼睛充满灵性地看着四周，只不过初次见面时，那硕大到可以遮住面部的耳朵垂拉着，满眼都是悲哀与惊恐。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狐狸出现在秋的面前。
她的左后腿吊在半空中，上面的一小块皮肉像是被撕掉，里面是已经凝结的血块，与发白的息肉。她的肺部好像有破损，嘴里吐不出完整的音节，就像一只已经破了洞的密封盒，挤压就会发出断断续续的气声。喉管黏稠的血液糊住了，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
那时候，小家伙好像才一岁半不到啊……
她的身体脏兮兮的，缓步向山上挪着步子，看见了秋但没有逃跑，而是安静地坐了下来，大概已经是没有力气逃跑了吧。她匍匐在原地，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攻击。
邋遢的身体与周围被雨水冲刷过的洁净草木相比太过于显眼，以至于秋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个差点就放弃了生存希望的小家伙。
好在秋同时也略懂一点医疗术。
在之后的生活中，秋终于让小狐狸一点一点放下了心里的戒备，能够与她和谐相处了。有一段时间里，小家伙特别喜爱这一条小路。
她会趴在结实的路面上，伸直了身子，感受着身下卵石突起给她带来痒痒的感觉，嘴里发出“叽！叽！叽！”的快乐笑声。然后……
往坡下滚。
完全不用担心会不会停不下来受到伤害什么的。
因为姐姐肯定会在下面接着自己，等到她咕噜咕噜滚到秋的脚边，秋就会把她拎起来，拍一下身上沾着的灰。顶多就只是会被口头教训一下，然后又会被放下来。即使是秋本妖不在这里，肯定也会在路边上长出一根坚硬的藤条。
用来拦住调皮的小狐狸。
孩童们放松快乐的模样总是相似的，就连嘴角扬起的高度都近乎一样。
秋收回思绪，看着身边的小朋友，小豆芽正唱着之前教给她的一首歌曲，她们再次漫步到了田埂旁。
女孩的清脆的歌声融在一碧如洗的蓝天里，被风吹起的青草夹带着悦耳的声音飞向别处，黑马的哼哼声也不会将这份动态的美打破。
“秋姐，我唱得怎么样？”小豆芽期待地看着身旁跟随的秋。
“有明显进步。”微笑着给予肯定的回答。
“哼哼~”
小豆芽骄傲地挺起小胸脯，闭起眼，叉起了腰。她可是有好好练过的嘞。
再次往前走了一段时间，小豆芽没有再唱歌。
眼睛紧盯着前方，她担忧地看着前面的草地上，有一个趴着的黄点。那好像是镇民家的那只大黄狗。“秋姐，我可以去看看那边吗？”秋也随着小豆芽的视线看去，发现了那只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黄狗，秋记得，它和小豆芽的关系不错。
点了点头，等到她们走到近前，小豆芽终于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真的是那只平时活泼地来找她玩耍的大黄。
而它现在趴伏在地上，没有任何动静。
内心有些闷堵，小豆芽眼睛紧盯着它的鼻子，企图看到一点起伏的痕迹。可惜，就连同它的脊背一样，没有动静。
有蝇虫在它的头上盘旋，平时都会跑开的大黄狗此刻没有动弹。黑色苍蝇的嗡嗡声好像告知了她们这是小豆芽还没有认识多久的玩伴的结局。“……旦旦？”她有些不信地轻唤一声。这是大狗的名字，每次她呼唤这个名字时，大狗总会与她和板栗一起到处跑。
可是它没有回应。
“它只是有些累了。”秋姐在旁边轻声安慰着她，板栗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低落情绪，将下巴放在小豆芽的肩头，稍微用力按压着，以此来慰藉这个悲伤的丫头。
“……旦……旦……”
远处有人家呼唤着大狗的名字，但这样的它又要怎么回应这份呼唤呢？
那人似乎朝这边来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直到那人大吼了一声。
如同雷声一般灌入了她们的耳朵——只见她们前面的大黄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的速度站起了身。突然的动作把面前的小豆芽和板栗吓了一跳。它看上去似乎还有些迷糊，没有睡醒的样子……
小豆芽瞪大了眼睛，呆愣着站在原地，同时把板栗也吓得哼哼了一声。
她们面面相觑。
“你……原来，没有……”
远处的那人又大喊着：“旦——旦——赶紧回来——！”这一下大狗彻底清醒了，汪汪汪地往声音来的方向回应着，撒丫子向那边跑去。跑到一半不忘回头，看着小豆芽一行。
直到秋朝着她挥了挥手，它才转身，跑走了。
呆若木鸡的小豆芽将脑袋缓缓转过来，看向秋。秋微微偏头，笑着回看向小豆芽，这模样好像在说：“你看，我都告诉过你咯。”“噗呲——咳。”
她站在原地放声地笑了出来。声音中抱着一点点的放松。
“噗哈哈哈——秋姐，你看它……它……”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秋姐的目光不在自己的眼睛上，而是自己的左脸侧后方。
没由来地，小豆芽的内心感到一阵慌乱。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一时不知道现在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难道她的伤疤暴露了吗？秋姐是不是看到了？她现在应该怎么办？秋姐会不会讨厌这样丑陋的伤口……
她四肢僵硬地站在原地，小豆芽将左侧的头发留得很厚不是没有原因的。
厚重的头发下方盖着的，没有皮肤，没有头发，甚至连如同脑袋右侧的剔透红润的小耳朵也消失不见。隐藏在厚实垂发下面的，只有暗红色深得发紫的干燥红疤，和几道粗糙的一直延伸到脸颊边缘的爪痕。
秋在默不作声地靠近。
紧张地地下了头，她不敢去直视秋的瞳孔。现在如果抬头与秋对视，她肯定会像薄冰一样被洞穿，冰层下掩盖的不堪被一览无余。就像那时，她与伙伴们玩耍时，被要求露出了伤口。
她照做了。
然后看到的是周围人们惊恐的眼睛。小豆芽天真地以为，她们的关系那么要好，这点小瑕疵肯定没有什么的，她们肯定还能和以前一样，在她服侍工作之余，可以一起去逛集会，一起吃糖葫芦，一起追逐，一起……
一起……
“……”她低着头的视线里看到了秋的脚尖。
她不敢说话。
在小豆芽展示了伤口后，第二天开始，好像朋友们变得都很忙。
她们忙着运动，拒绝了小豆芽玩耍的申请；她们还忙于吃饭，又拒绝了第三天的她；她们忙于学习，明明她们之前都是不爱念书的……
小豆芽捂住自己的头脑左侧，那不存在的耳朵，再次后退几步，她的后背撞到了板栗的身前。坚硬的肌肉顶住她的后背，让她没有余地再往后退缩。
当时的她不以为意，以为只是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忙而已。但是当她被数不清楚多少次拒绝邀请后，当她再次看到她的朋友们在黄昏中从集市结伴回来的开心模样，她才反应过来，看向了她们的眼睛。
那里面只有对她左脸的畏缩。
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她们很忙碌。等到她明白过来时，身边就只有二小姐在陪着她了。
秋姐将手抬起，握住了她捂住左侧头发的手背。秋手上的凉意传到了小豆芽的手上，夏天里被这样的温度握住，本该是凉快轻松的。
感到了向下拉拽的力道，小豆芽有些抗拒地捂紧了垂下的头发。
“不要……”
声音细若蚊蝇，秋却没有放开手。她好不容易才遇到秋这样一个跟二小姐一样好的姐姐，她不想就这样分开。
但秋没有顺从她的小小心愿。
明明看上去很小，秋的手力气却出奇地大，她的手被一点一点拉动，松开了捂住的地方。
没有办法再掩盖自己的缺陷，小豆芽如同被扒光了身体站在红灯下方等待审判的罪人一样。她浑身都在战栗。
“不，不要……我没有……”
“小豆芽。”与手上传来的力量不同，秋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却是如同床单一样软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用眼睛的余光去瞟视秋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照进两人之间的阳光让她看清了，秋放松温和的眉眼。
“今天的太阳很暖和，我们再逛逛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