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悬浮在无边的虚空中。远处有光,温暖而模糊,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的烛火。她想要靠近那光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克莱尔……”
她下意识地呼唤这个曾经属于自己的名字,声音却消失在虚无中。
有什么东西在舔她的手指。湿漉漉的,带着细小的倒刺。佛洛拉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列车车厢华丽的天花板,鎏金的浮雕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她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一只橘猫正趴在她的胸口,用粗糙的舌头舔舐她垂在身侧的手指。
“咪猫……?”佛洛拉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她试图撑起身体,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摩天轮上的夕阳,克莱尔念给她听的童话故事,火车站里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还有那杯温热的咖啡……
咖啡。
佛洛拉猛地坐起身,橘猫受惊跳到了旁边的座位上。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猫。
窗外,夜色如墨,旷野上偶尔闪过几盏孤独的灯火。
“克莱尔?”她呼唤着,声音在豪华车厢里回荡,无人应答。
心脏突然剧烈地抽痛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佛洛拉颤抖着抓住胸口的衣料,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
她踉跄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车厢连接处走去。
“克莱尔!”这次几乎是尖叫了。
“殿下?”管家闻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关切,“您醒了?需要准备晚餐吗?”
佛洛拉死死盯着管家褶皱间的眼睛:“她在哪?”
管家困惑地皱眉:“您是说……”
“克莱尔!”佛洛拉的声音突然拔高,吓得橘猫钻进了座椅下方。
“很抱歉……这趟列车只接载了殿下一人。”管家递上热毛巾的手停在半空,“从巴黎西出发时,您就已经独自在车厢里了。”
佛洛拉突然笑起来。笑声在镀金车厢里碰撞出诡异的回音,吓得老管家后退了半步。
笑着笑着,她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直到月牙形的血痕在皮肤上绽开。
“原来如此……”佛洛拉松开血迹斑斑的手掌,“连告别都是假的。”
她转向窗外,漆黑的玻璃映出自己扭曲的倒影。
橘猫从座椅下探出头,轻轻喵了一声。佛洛拉跪下来将它抱起,把脸埋进温暖的皮毛里。
“殿下,您至少该吃点……”管家端着餐盘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银质餐盖下的浓汤早已不再冒热气。
“出去。”
当车厢门再次关上时,佛洛拉抱着猫滑坐在地。透过车窗,她看见自己的倒影与飞驰而过的夜色重叠。
某个瞬间,她仿佛又看见克莱尔站在摩天轮的玻璃舱里,夕阳把她的黑发染成金红色。
“骗子……”佛洛拉对着幻影呢喃,“你说过...这次不会再分开的……”
橘猫突然挣脱她的怀抱,跳上窗台。在猫咪爪边,一颗水珠正沿着玻璃缓缓滑落。
佛洛拉伸手触碰那片湿润,分不清是冷凝的露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列车呼啸着穿过隧道,黑暗吞没了一切。
——————
佛洛拉回到了帝都。
而克莱尔消失了。
是自己哪里惹她厌烦了吗?
佛洛拉想起克莱尔在摩天轮上的犹豫,想起她避开自己目光的瞬间。是不是自己太任性了?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紧了?是不是……她其实早就想离开了?
是自己一直占据着她的身份太贪婪了吗?
佛洛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属于克莱尔,这个名字也是。她偷走了克莱尔的人生,偷走了她的身份,克莱尔是不是终于厌倦了?是不是终于后悔了?是不是……讨厌自己了?
是利兹比自己更好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那个叫做利兹的女人聪明、冷静、可靠,和克莱尔并肩作战那么多年,她们之间的默契是佛洛拉永远无法企及的。克莱尔会不会其实更喜欢利兹?会不会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个空无一物的伪物?
橘猫轻轻喵了一声,跳上她的膝盖,用脑袋拱了拱她的手。佛洛拉机械地抚摸着它的后背,指尖感受着温暖的毛发,却只觉得冰冷。
她回到皇宫后,像一具空壳。
女仆们每日清晨都会准时推开她的寝殿大门,拉开厚重的窗帘,让阳光洒进来。可佛洛拉只是翻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仿佛只要不睁开眼睛,就还能停留在那个有克莱尔的梦境里。
起初,内阁大臣们还会站在走廊上低声交谈,时不时朝那扇雕花木门投去焦虑的目光。
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耐心逐渐耗尽,最终只剩下每日例行的纸条——从门缝下塞进去的紧急公文、外交密函、军情汇报。到了傍晚,这些文件又会原封不动地被塞回来,连拆封的痕迹都没有。
年老体衰的海梅在病床上无法行动之后,菲涅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摄政的职位。而如今这种菲涅不在帝都的情况,本应由佛洛拉代理朝政,可她却对此不闻不问。
失去皇室理政的帝都,像一座发条断掉的钟表,齿轮逐渐生锈、停滞。
御前会议的圆桌上积了薄灰,因为佛洛拉缺席,再没人有权力做出最终裁决。大臣们开始与各部官员私下议事,菲涅临行前留下的征召令卡在半途,因为按照法律,调动军队的程序必须由皇室成员签字才能生效。
佛洛拉只是躺在床上,盯着熟悉而陌生的天花板,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克莱尔念故事时的嗓音。
“流浪了一百万次的白猫什么都不想要,只要能陪在她的黑猫身边,哪里都可以是她们的家。”
她明明答应过的。
可她还是走了。
佛洛拉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还是无声地浸湿了绸缎枕面,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夜雨。
橘猫蜷缩在她枕边,轻轻舔了舔她的手指。
佛洛拉闭上眼,在黑暗里轻声问:“……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没有人回答。
—————————————
鲁昂的战报是在一周后的下午送抵帝都的。
御前会议厅里,大臣们传阅着赤狐纹章的羊皮纸,低声交谈的声音像一群受惊的乌鸦。
菲涅赢了——她斩下了古龙黑烛公的头颅,但代价是九名蒸汽骑士的阵亡,以及受了重伤在巴黎西休养的她本人。
“长公主命令即刻让所有领主下达征召令,”军务大臣的声音干涩,“要在她回京之前集结出一支大军。”
一阵压抑的沉默。
掌玺大臣的指尖敲打着桌面:“这意味着什么,诸位应该清楚。”
战争来了。
不是边境摩擦,不是地域冲突,而是南陆与北陆的全面战争。
没人敢说出口的是:他们未必能赢。
女仆长将战报送进了佛洛拉的寝宫。
佛洛拉正坐在窗边,机械地梳着橘猫的毛发。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瘦削的肩头,仿佛能穿透那层单薄的睡袍。听完汇报后,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连梳猫的动作都没停。
“菲涅殿下受了重伤……”女仆长小心翼翼地补充。
橘猫突然被梳子扯痛,哈了一声逃走了。佛洛拉望着空荡荡的掌心,许久才开口:“她还活着,不是吗?我让你查的事呢?”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冰的湖面。
侍女长想起什么:“鲁昂的幸存者说,看到了一个使用双刀的吸血鬼与北陆的精灵战斗。”
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佛洛拉笑了。这是她一周以来第一次笑,嘴角扯动的模样甚至有些狰狞,但眼睛里终于有了活人的光彩。
克莱尔没有抛弃她。
克莱尔去了鲁昂,去帮菲涅了。
笑容很快凝固了,佛洛拉慢慢滑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窗玻璃。
如果克莱尔是去帮菲涅,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克莱尔心里,亲姐姐终究比她更重要。
意味着那句“我们一起走”是谎话,克莱尔不会抛下一切远走高飞。
意味着克莱尔终究会踏入战争的泥潭,而一无所有的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橘猫蹭过来,用脑袋顶她垂落的手。佛洛拉突然抓起梳子砸向墙壁,木屑四溅。
猫吓得炸毛逃开,而她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
深夜,佛洛拉赤脚走过长廊,停在那幅巨大的皇室肖像前。画中的菲涅身披军服,而她穿着公主礼服站在姐姐身旁,像个精致的玩偶。
“你满意了吗?”她对着画中的菲涅低语,“你想要的,她都会给你……哪怕去死。”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值夜的侍卫在巡视。佛洛拉转身隐入阴影,她太熟悉如何伪装成“佛洛拉公主”了:挺直脊背,抬起下巴,让裙摆不发出声响。
但此刻她只穿着皱巴巴的睡袍,头发蓬乱,脚底沾着灰尘,连伪装都失去了意义。
回到寝宫后,她站在了镜子前。
镜中的女人瘦得脱了形,曾经闪耀如阳光的金发变得枯黄干燥,眼底布满血丝。
她缓缓抬手,触碰镜面。
“你是谁?”她问镜中人。
镜中的女人没有回答。
忽然,一缕游丝般的歌声渗入寝宫。
那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贴在耳畔低语。
高亢的旋律在空荡的殿宇间游荡,每一句尾音都突兀地上扬,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夜的寂静。
佛洛拉叹了口气,又是这个熟悉的噩梦。
但这次不同,那原本模糊不清的歌词此刻竟清晰可辨,每个音节都像蛇般钻入她的耳中。
“罪恶
罪恶
有罪的王
软弱
脆弱
有毒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