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来知道，她的丈夫格雷斯打断了这场热闹的祭祀，格雷斯冲到了篝火前，朝着众人屈膝跪地，说道：“我的妻子阿加莎，还有我视若亲人的妹妹阿尼娅，不见了。”

村子里的人不多，邻里之间也都认识。大家听说有人不见了，便都安静下来，继续听他讲具体是怎么回事，格雷斯把事情讲了出来，有的人安慰他说：也许过会儿就回来了。有的人自告奋勇：现在我们就组织人去找她们！有的人见着祭祀草草结束，便领着自家孩子回到屋里，小心地锁好了门。

篝火面前，影子乱做一团。

就在这时，那些正处壮年的村长候选人们站了出来，他们自发地组织起人手，决定帮格雷斯去找人，他们来到勇者莱茵面前说：“勇者大人，帮帮我们。”

勇者总会帮忙的，勇者的工作就是游历，勇者很热心肠，几乎不会拒绝他人的请求。

可这一次，勇者令他们失望了。

莱茵只是默默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圣女，随后摇头拒绝了他们。

“为什么？”

领头的壮汉一脸错愕，像是看见了从西边升起的太阳。

勇者不说话，圣女也不说话。

“为什么？”

壮汉走到他们面前，又问了一遍，可勇者和圣女只是冷冰冰地站那儿，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我们该走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莱茵开口说着，率先转身离去，圣女就跟在他的身后，雪地里踩出两行脚印。

“这算什么勇者！”壮汉在他们身后啐了一口唾沫，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只留下同样错愕的格雷斯。

勇者不会拒绝人们的请求，除非...他有更重要的承诺。他还记得自己对阿尔斯的承诺，他会在今晚启程，确保两天之内把阿尔斯送回到原来的身体里，他早在心中做过了权衡——阿尼娅和阿加莎不一定有意外，但阿尔斯一定需要回到原来的身体。

他们走在冷冰冰的雪地里，夜晚吹来的雪风也冷冰冰的，就连村民们看他们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冰冷，而这一次，并未有人给他们的离去送行。

他们一路走到了村子门口，莱茵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可他很快发现，阿尔斯并没有跟上来。

莱茵回过头，问她：“怎么了？”

阿尔斯把行囊扔在地上，对他说：“我不回去了，我要去找阿尼娅。”

莱茵说：“如果今晚再耽搁，你的时间就不够了。”

阿尔斯说：“我们明天早上再出发，到时候走快一些，路上不休息，下山本来就比上山更快，应该来得及。”

莱茵说：“但时间会很紧迫，容不下一丁点意外。”

阿尔斯忽然凑上来，踮起脚，抓住他的衣领：“其实你也想去找那两个孩子吧？”

莱茵撇过脸，不说话。

阿尔斯把他的脸揪过来，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成为你游历生涯中的绊脚石，我不想成为你一生的遗憾。”

阿尔斯放开他，提着行囊回到了村子里，莱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终于挪动脚步追上去。

此时村子里自发组织的搜索队伍已经出发了，入口处只有几个站岗的村民守着。

有人问他们：“怎么又回来了？”

莱茵不说话，阿尔斯在一旁摊手：“勇者先生内急，借用一下你们的茅厕。”

莱茵震惊地看着她。

那人说：“好啊，茅厕就在那边的屋子后面，用完记得扔点雪进去，顺便帮我们找找人。”

阿尔斯说：“当然帮你们找人，勇者先生不会白吃白喝。”

莱茵的眼睛瞪的更大了。

那人见状，哈哈大笑：“对咯！这才是我们认识的勇者大人！”

阿尔斯当然没有把莱茵带到茅厕里去，也没有让他在里面白吃白喝。他们沿着阿尼娅离开的方向，一路找了过去，路上发现了一些先前搜索队留下的记号。

他们举着火把，走在山林的黑暗里。勇者很擅长追踪和反追踪，他发现了阿尼娅和阿加莎的足迹，发现了她们俩留下的记号和搜索队有何不同，他一路给阿尔斯讲述自己的推理，带着阿尔斯朝着山林的更深处走去，可直到他们与那几支搜索队汇合，也没有找到那两个孩子。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跟着搜索队返回村庄。雪夜之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村子，忽然全都愣住了。

格雷斯就在村子门口的小道上，他抱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阿加莎。

阿尔斯上去问她：“阿尼娅呢？”

阿加莎的头发散乱，神色憔悴，看上去很疲惫，她在丈夫的搀扶下，有气无力地说：“那孩子...回不来了。”

阿加莎并未隐瞒那山洞里的秘密，她将这件事讲给了丈夫格雷斯，讲给了去找她的那些好心邻居，也讲给了圣女和勇者。

北方帝国打着商贸的幌子暗中囤积军用物资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村子里除了天真的孩童，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北方帝国即将跨越雪山，奇袭贝尔公国，雪村贸易路线的兴起，也只是北方帝国多年计划的一环，不过是为了给军队的快速移动而开辟的通道罢了。

原本的天险——沃克尔山脉，就这样在日积月累的准备中形同虚设。

村里目前最有话事权的老人出来了，他拄着拐杖，穿着厚重的毛皮大衣，把大家召集起来，然后艰难地移动到那堆刚刚熄灭的篝火前，将火把扔了进去。

篝火重新燃了起来，火光和影子再次出现在雪地里，周围又围满了人，一如祭祀刚开始的时候。

“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

老人说，“我们失去了敬爱的安德森，噩梦刚刚驱散，又失去了我们可爱的孩子阿尼娅，而现在，我们也许会失去我们的土地。”

篝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广场上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老人回过头，问一旁的阿尔斯：“圣女大人，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阿尔斯愣住了，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她听见阿加莎说阿尼娅回不来了的时候开始，她的思绪就越来越混乱。

她的脑海里不断闪过那孩子的脸，她想起那孩子给她戴上蝴蝶结，想起那孩子坐在她的腿上，跟着她读圣约，听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她仿佛感受到那孩子柔软的小屁股，听到那孩子稚嫩的声音，她陷在回忆里，身临其境，直到那个老人问她，全场的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她才忽然想起：那些记忆有一半不是她的。

老人见她没反应，又问了一遍：“圣女大人，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阿尔斯犹豫了一下说：“也许，大家应该离开村子，趁着北方人还没有来。”

有人问：“我们应该去哪里？”

还没等阿尔斯回答，又有人问：“可以去教会吗？教会能安顿我们吗？”

阿尔斯哑言。

她可不是真正的圣女，甚至...真正的圣女死在了教会。对于教会是否会安顿这些村民，她可不敢乱讲。

有人忽然说：“教会一定会安顿我们的！”

有人反驳说：“狗屁，教会在南方打了败仗，哪有心情来安顿我们这些难民。”

有人叫嚣着：“我哪儿也不去，我祖祖辈辈都在这儿，等北方人来了，我就上去和他们拼了！”

...

随着有人开始说话，场面也变得嘈杂起来，大家七嘴八舌，什么意见的都有，阿尔斯顿时觉得自己被人声淹没了，她在人们的期待中沉浮，渺小的像一粒雪，什么也做不到。

“安静！”

一声大吼终止了无休止的争论，发出吼声的人走到篝火前，火光照亮他的脸，是格雷斯。

“我们不应该离开村子，”格雷斯说，“大家知道，我曾经出去游历过，我带着我的妻子阿加莎，离开了村子，去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首都贝尔，去了南方，我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有人问。

格雷斯说：“他们不待见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我们是异族。”

人群再次嘈杂起来，这些终日生活在遥远雪上的人，第一次从格雷斯口中得知自己这群边境居民在贝尔公国中的地位。

“对不起，我曾经骗了大家，说那边很好...”格雷斯垂下头，叹了口气，接着抬头认真地看着村民们，“那边的人听我们的口音像北方人，不让我和阿加莎住旅店，也不卖给我们东西，我们想要买一个戒指，也只能去街头卖破烂的铺子，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众人一片哗然。

阿尔斯忽然想起村长安德森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们不会离开的，我了解他们，所以我绝望。

这里太高了，也太远了，这里除了雪村，除了这些祖祖辈辈留在这里的人，什么也没有，就连教会也懒得派人到这里来把守。

这里只有这群既不属于北方，也不属于南方的人，茫茫雪原，就是这些人的家。

人群中忽然出现一个声音：“我们应该加入北方！”

“混蛋！”

拄着拐杖的老人怒骂一声，把说这话的年轻人揪出来，狠狠推到地上，用拐杖抽打他的屁股，“你以为北方人和你母亲一样来者不拒？”

那年轻人似乎被戳到痛处，坐地上红着脸，委屈地说：“那怎么办？就算我们逃走了，那最后北方人还是会打过来，贝尔公国没了，我们依旧哪里也去不了！”

年轻人的话不是毫无道理，老人紧紧攥着拐杖，不再开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莱茵说道：“你们不用走。”

老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勇者不能参与人与人之间的纷争。”

莱茵说：“我确实不可以，但我有个朋友，他是教会的骑士长，我会去找他。”

莱茵顿了顿，继续说：“北方人大概率会屠杀你们，贝尔人至多是歧视你们，可如果你们现在就离开村子，反而会引起北方人的注意，这也许会让他们提前翻越山脉，到时候你们和贝尔公国，谁也活不了，所以...你们应该留在村子，我会尽快前往教会通知骑士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