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洛林有句老话:伴君如伴虎。

塞琳觉得这话在理,却也不全对。那些贵族,至少是年轻的贵族子女,与其说是猛虎,不如说是被教养得精致体面的大猫。

他们生在云端,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心思却算不得难猜。摸清他们的喜好并不复杂:递上合口味的茶点,或适时接上半句这些养尊处优的猫儿便会懒洋洋地翻出肚皮,指尖漏下的好处就足够平民家庭生活无忧。但你如果踩到了他们的尾巴或是把他们惹毛了,那么他们也会像猫一样哈气,只不过他们生气的结果是普通人难以承受的。

那些步态优雅的大猫,看似温顺的爪垫下,永远藏着名为权力的尖爪,亲近时,总得记得留三分清醒。

塞琳也不是天生就如此深谙与贵族子女的相处之道,她懂这些是因为她就在贵族云集的西岱大学读书。

享誉全球的西岱大学设有两种学制:两年制与四年制。能跻身两年制的学子已然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而四年制的毕业生则注定成为未来的国家栋梁——这份殊荣或源于天赋异禀,或来自显赫家世。

塞琳就读的文秘专业是这所名校中最不起眼的学科,仅对两年制学生开放。然而,这个专业的毕业生却在就业市场上炙手可热,他们以无可挑剔的专业素养,成为各大贵族府邸争相延揽的顶级侍从人才。

该专业的学生大多出身平民家庭,校方之所以允许平民与贵族同窗共读,是基于这样的教育理念:唯有在相同的环境中成长,侍从才能真正领会主人的心意。

在这里,文秘专业的学生们往往通过同窗之谊与贵族学子建立联系,许多人尚未毕业就已锁定未来的雇主。与崇尚平等自由的北陆不同,在高卢的传统观念中,平民家庭若能培养出一位大总管或女仆长,将被视为全家的骄傲。

塞琳出身于一个普通的磨坊主家庭。她的父亲满心期盼女儿能找到一位慷慨的雇主,好为家里增添些收入,可始终没有人向她抛出橄榄枝。

尽管她的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却唯独学不会谄媚——尽管在文秘专业的学生们眼里,这并非贬义词,而是一项必备的生存技能。毕竟,一个好仆人,就该懂得如何恰到好处地逢迎。

那些家境优渥的平民学生,总能借着酒会和舞宴的机会接近贵族,在觥筹交错间磨炼奉承的本事。可塞琳家里连学费都得靠她半工半读来凑,哪有余钱供她跻身那些奢靡的社交场合?

她的处境,多少也跟性格有关。

她继承了父亲沉默寡言的秉性,而她那能言善道、容貌出众的母亲,早在她年幼时就跟着一个诗人远走高飞了。

塞琳虽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却没能继承她的风情。在喧嚣的宴会上,她总像一株孤零零的花儿,静静伫立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她并非不懂如何与贵族相处,只是骨子里始终学不会曲意逢迎。可身为平民之女,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一生注定只能仰人鼻息。她也曾幻想过在舞会上被人邀请,渴望有人称赞她的裙摆与容颜。她低垂着眼睫,等待一只伸向她的手——可终究,没有人会为她停留。

命运转折的那一天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清晨,一辆猩红色的马车驶入西岱大学。没有家徽,没有纹章,但诺尔曼的骑士们接管了整个校园的安保。

骑士们将学园化作铜墙铁壁,来复枪射程内的所有人都被清退,就连最显赫的贵族子弟也不例外。学生们只能透过彩绘玻璃窗向下张望,窃窃私语着这位神秘来客的尊贵身份。

车门开启时,走下来的竟是个一身红色的少女。她有着罕见的粉色长发和玫瑰色的瞳孔,美丽、尖锐、危险——这是塞琳对她的第一印象。

少女忽然抬头,冲着窗户精准地挥手致意。教室里顿时一片哗然。要知道,正午的阳光会让玻璃变成镜子,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室内。

她要么是猜到了每扇窗前都挤满好奇的眼睛,要么是她的目光锐利到能穿透刺目的阳光。

那一刻塞琳产生了错觉:明明站在烈日下的女孩,身影却像是被月光拉长的幽影。

这位神秘大小姐入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贴身侍从。

文秘专业的学生们跃跃欲试,塞琳的室友们更是精心装扮。明亮的大厅里,盛装的少男少女们列队而立,宛如待价而沽的精美商品。

塞琳没有抱任何期待。希望对她而言太过奢侈。更何况她已经瞒着学校,接受了某位年迈贵族的聘用。

那位丧偶的老贵族在面试时,镜片后的目光让她想起盯着猎物的秃鹫。但她没有拒绝——对平民女孩来说,这确实是机会,如果不是西岱大学的文凭,她连这样的机会都得不到。

教务长谄媚地将一摞简历呈到少女面前。她漫不经心地翻看,偶尔抬眼时,被注视者立刻会露出训练有素的谦卑微笑。

塞琳知道,不少人花钱打点过,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简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她低着头,默默计算老贵族预付的薪水能还清多少债务。父亲为供她读书欠下的高利贷,每个月的利息都像毒蛇般啃噬着这个家。

突然,一只白皙的手闯入她的视线。掌心向上,如同舞会上的邀约——可这里并非舞池。

“从今天起,你来照顾我的起居。我叫安妮。”

那时的安妮还需要仰头才能与塞琳对视,但她眯着眼睛微笑的样子,分明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与恩赐。

塞琳愣了片刻,通常的雇主总会谨慎地说“试用期两个月”,可安妮没有设定期限,她的选择干脆利落,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誓言。

在安妮选中塞琳的一个月后,那位被放鸽子的老贵族暴跳如雷地提起了诉讼。从民法的角度来说,塞琳确实构成了违约。

得知此事后,安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事我也有责任,我来替你出庭吧。”

庭审当天,老贵族像头垂暮的老狮子般咆哮着。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个秘书,更是一个续弦妻子的人选。他的律师则列出了一长串损失清单,赔偿金额之高,就算卖掉塞琳家的磨坊也远远不够。

令人意外的是,安妮对每一项指控都点头认可,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塞琳站在被告席上瑟瑟发抖,几乎要瘫软在地。

“我,安妮·诺尔曼蒂,代表我的侍女承认她的过失,并愿意支付赔偿。”

在法官宣判前,安妮微笑着报出了自己的全名。法庭瞬间陷入死寂,仿佛连呼吸声都被某种无形的威压所冻结。

这时法官才后悔自己没注意卷宗上被告代理人的名字,塞琳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选中她的安妮竟是加洛林王国的公主、篡王罗贝尔最宠爱的女儿。

这场官司就这样在沉默中收场,安妮当场支付了高额赔偿金,为塞琳赎回了自由身。

当老贵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恶狠狠地瞪向塞琳,安妮却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让塞琳第一次窥见了这只小狐狸真实的一面。

“再敢碰我的东西,我就剁了你的手。”

她的语气轻柔得像个天真的孩子,但那双玫瑰色的眼眸里,却闪过狐狸般的狡黠光芒。

安妮的笑容甜美依旧,却让人仿佛听见了野狐磨牙吮血的声响。

老贵族吓得猛地站起行礼,又腿软地跌坐在地。

“要小心哦。”安妮依旧保持着微笑。

离开法院时,这只年幼的狐狸紧紧攥着塞琳的手,向所有人宣示着她的所有权。

这是狐狸的天性——任何胆敢侵犯她领地的人,都会遭到最凶狠的惩罚。

就这样,安妮成为了塞琳的老板,而这份劳务合同,再也没有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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