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趕在只差零點幾秒遲到前成功上班打卡、那位鬼畜眼鏡前輩一反常態地沒有因此對他說教,即使下秒從天上掉餡餅他也不會覺得奇怪。
「我?帶新人?我也是前輩了!」
當史皮爾斯前輩把新人連同這個消息帶到面前時,羅納德欣喜若狂,把社交禮儀甚麼的通通拋到腦後,像小孩得知自己要當哥哥了一樣向周圍人炫燿。
「早哦〜薩多克利夫前輩!你知道我也要有後輩了⋯⋯嗎?」
羅納德一度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眼前人身著往常的紅色套裝,妝容精緻,身形卻在一夜間縮小至只比他的肩膀稍高。
「你變矮了?」羅納德脫口而出,換作平時他是不會這麼直白的。
「哈?!看我把你鋸成兩半後誰更矮?」女聲出現那刻他更驚訝了。
史皮爾斯前輩咳嗽兩聲,羅納德立即返回原處。
一抬頭,他便與另一張熟悉的臉孔對上眼。
金髮旁分、紅眼豎瞳,五官硬朗,配合長髮鳥足卻透露出些許嫵媚的男人自我介紹:「亞爾文.里格斯,幸會。」
「啊⋯⋯幸會!」羅納德看得入神,直至對方開口才匆匆摘掉手套,握上一隻覆蓋着柔軟金色羽毛的巨大翼手。
對別人的外表評頭論足是不好的,但無論是薩特克利夫前輩或亞爾文都絕不應該長成那樣。
人手微微顫抖起來。
自己真的回去原來的世界了嗎?他真的回到「黑執事」了嗎?
至於更多的細節,羅納德卻想不起來,他潛意識覺得繼續深挖不是甚麼好事,甚至只是想像都會令他作嘔。
人手握得更緊了些。
「你可以喊我諾克斯,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同事了,請多指教囉〜!」
說完,羅納德便忙不迭地拉着新人熟悉環境。
他就和「前天」、「前前天」一樣朝氣蓬勃,笑容的弧度都沒有變化,沒有人會發現他那永遠無憂無慮的表象下到底蘊釀着甚麼。
正如他曾經作為人類的最後一天。
當晚,派對結束後他和朋友們各散東西,雨夾雪飄灑在街頭,更襯得此情此景凄涼。
他在派對上喝了不少酒,和在場至少一半人都跳過舞、交換過姓名和聯絡方式,這些人從今起都是他的朋友,不然就是朋友的朋友。
「嗚嘔⋯⋯嘔⋯⋯」
剛才還在胃裏配合音樂打鼓的酒水,一出門,就突然都變成了火藥,羅納德火急火燎衝進巷子裏,好險沒吐在自己特地找裁縫訂造的衣服上。
冷風刮臉,胃袋空虛,家裏更空,羅納德吐到上氣不接下氣,偏偏「朋友們」都不在身邊。
酒醒了。
接下來的記憶和他認知中有出入。
派對已經散場,但他還想要更多,想要再次重温那段只管放空大腦,全心全意玩樂,無需理會窗外着火還是大雪的時光。
他走到了一棟建築物高處,俯視地面,看見積着薄薄一層雪。
這竟讓他獲得得來不易的平靜,仿彿時間跟着凝結,和他在派對上瘋玩有着異曲同工之處。
然後⋯⋯然後就⋯⋯
「你沒事吧?但你看起來很有事的樣子⋯⋯」亞爾文問,温暖柔軟的翅膀一遍遍地擦拭羅納德的蒼白的臉孔。
「謝謝⋯⋯我在哪?」
羅納德左右張望,發現他們身處在一棟高樓頂層,不得不打了個冷顫。
「你怕高?」這句話讓他莫名來氣,卻不覺得討厭。
「哈,怎麼可能。」
倫敦上空不見一絲烏雲,各色飛鳥⋯⋯細看其實是一隻隻紙鶴掠過,他急忙向身邊人求證不是他眼花。
「那些鳥!它們不是真的,你有看見嗎?」
「看到了,不就是折紙嗎?我當然知道是甚麼。」
亞爾文神氣極了,羅納德越發苦惱。
管不上他們來到此地的目的,羅納德捉了一隻「鳥」,那隻「鳥」還在他手心扭動掙扎,像真的活物。
「幫我捉住它,我來拆開它看看⋯⋯」
「啥——?!」
耳鳴直至紙鶴逃脫數秒過後才逐漸消失。
「你、你要把它『殺』了?虧你說得出口!」
新人死神不忍見証別人的死亡再正常不過,但為了區區一隻折紙小鳥的「死活」而和他拼命的還是第一次見。
無論羅納德怎麼解釋都無濟於事,在帶領新人熟悉回收科的數小時內,他和亞爾文不歡而散。
於是乎,帶新人的任務落到了管理科(名義上)的威廉頭上。
「為甚麼隸屬於管理科的我又⋯⋯」
威廉側視鳥人,同樣對在他們認知裏剛認識的亞爾文倍感熟悉,額頭突突地疼就是證據。
從上司今早突然把這位「新人」塞到自己手上,安排加入回收科,就足以證明對方不是通過正規渠道加入死神派遺協會的,他甚至可能沒有死過一回。
「那我們現在要做甚麼?史皮爾斯前輩〜」亞爾文有樣學樣地叫威廉前輩讓他感到一陣惡寒。
「回收靈魂,維持生和死的平衡,否則你認為我們死神是做甚麼的?」威廉翻閱起死亡筆記,念出將於今日下午四點被回收的對象:「托馬斯.沃利斯⋯⋯」
「怎麼會?」他的眉頭抽動,仔細比對照片和記憶中的男人模樣後仍然難以相信,「可能只是印錯了⋯⋯」
「那個人?也就是說⋯⋯他會死嗎?」
鳥爪指向大街,人流在死神眼裏如螞蟻渺小,但是威廉一眼認出那名興奮地抱着剛出生的小說——死神威廉物語跑去出版社的男人。
托馬斯轉出拐角處,全然沒有察覺迎面奔來的馬車。
但亞爾文看在眼裏,鳥爪用力一蹬,往斜下方直衝飛行。
「停下!」
腳踝像被捕獸夾咬住,鳥人大叫一聲,在半空被高枝剪捉住甩回他們立足的屋頂。
與他的作家生涯同樣年輕的托馬斯,像微不足道的石子被馬車無情輾過。
「托馬斯!托馬斯!」亞爾文掙脫束縛,從屋頂滾落,奔向那名與他素不相識的男人並妄圖為他止血。
「你在做甚麼?我們只需要淡漠地⋯⋯」
火焰從同樣金光閃閃的翼手湧出,流向傷口,隨後托馬斯猙獰扭曲的表情竟逐漸變得平和。
死神鐮刀在威廉手裏微微抖動。
既然他能夠重回協會、格雷爾如願成為女性,托馬斯成為小說家想必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既然神已經遞來橄欖枝,只要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那兩名墮落的死神的面容在威廉腦中一閃而過。
「啊啊——啊⋯⋯啊啊。」
威廉咬牙給了托馬斯致命一擊,他死了。
「無特別備註。」死亡筆記應聲合上。
生命之火剛燃起就被逼熄滅,托馬斯死前的一系列不甘轉移到亞爾文臉上,好似要和他爭論甚至大打出手。
「怎麼了?」威廉當然知道怎麼回事,「但這就是我的工作,如果你執意認為我是殺人犯的話,請你自行消化吧。」
「⋯⋯對不起。」
這個亞爾文.里格斯出乎意料地明事理,明明只是一介害獸⋯⋯?
串連一起今早出現的各種異常,並以看見托馬斯時微妙的被羞辱感為養料,最終急速長成一棵無形的參天大樹將他壓垮。
「我想把他埋了。」
大樹消失了,威廉揉揉後頸,心臟依然悸動。
如果把托馬斯放着不管,他可能會被鳥類啄食,或被拖去賣給別人解剖。
「可以,但我必須看着你做。」
沒有鏟子,更何況即使有也不好使,亞爾文便用鳥足刨土,被死神鐮刀夾傷後流血的腳踝揮灑血液如汗液。
「下個回收項目在一小時之內,捉緊時間。」
「能不能通融一下?」
東方有句諺語:閻王要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不能。」
「那能不能請你幫忙刨土?總不能把人丟在這荒山野嶺不管吧?拜託〜」
威廉又感到太陽穴突突地痛了,和他面對另外兩位不入流的同事時如出一徹。
「提醒你,洞挖得太淺的話會屍體還是會被野生動物扒出來的。」
最後托馬斯的遺體被燒成灰,埋進洞裏,他的靈魂和骨肉各有所歸。
趕去下一個回收地點路上,威廉曾「打探」過亞爾文為何會從惡魔變成鳥人甚至光明正大地加入協會。
「是是是、是我今早剛和老媽重逢,她就突然說已經找了人安排我進來見識人間⋯⋯哈哈我已經說過很多遍不需要了,但我怕她傷心,就⋯⋯」
威廉在亞爾文開始為自己辯解更多前打斷了他。
「我在問你為甚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害獸。」冷漠的雙眼來回掃視亞爾文新長出的翅膀和鳥足,最後才落在對方驚訝的臉上。
隨後羽毛成片豎立。
「威廉.T. 史皮爾斯⋯⋯!」
死神鐮刀當即舉起,金色火焰從鳥翅末端燃起雄雄燃燒作攻擊狀。
兩人站立對面僵持了一會兒。
最終,亞爾文甩甩手把火滅了,忽然失了力氣,頹然滑倒地上用翅膀抱緊自己。
「我不記得,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為甚麼叫這個名字,更不記得為甚麼知道你的全名,但我不是惡魔更不是害獸,而是從高貴的鳳凰身上掉落的羽毛!」
死神鐮刀改為豎立身側,威廉摸向自己一晚過去消失的角,以及光滑無傷的臉。
「⋯⋯我在醒來後發現自己重新成為死神,而他⋯⋯不,她也變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你對此有甚麼頭緒嗎?」
⋯⋯
茶水間。
「很好笑吧?他居然問我為甚麼惡魔要吃靈魂,但我實在答不出來,就回答這是設定搪塞過去了。」
茶杯中的旋渦輕輕搖晃,羅納德透過水面倒影窺視身旁的紅髮女人。
「啊〜好傷心,被薩特克利夫前輩無視了。」他不安地啜飲紅茶填補對話的空白。
格雷爾這才後知後覺地放下卷髮棒,「你在說那個新人?」
「對,亞爾文.里格斯(Arrogant.Riggs),真是人如其名不是嗎?」
「哦。」
「這不是沒在認真聽我說話嘛⋯⋯」羅納德放下茶杯,「算了,前輩你對他有印象嗎?我不想說得像是羅曼蒂克故事,但總感覺我在他進來協會前已經認識他了⋯⋯」
那頭飄逸的紅色大波浪甩到另一邊,羅納德悄悄皺緊眉頭,仍然難以接受前輩變成女人這件事。
「不聊里格斯了,前輩你察覺到自己⋯⋯和史皮爾斯前輩變了嗎?但是從好的方面⋯⋯」
「例如我今天的妝容?」格雷爾用手指卷弄着頭髮,仍然心不在焉。
「啊!你別開視線了,你知道我在說甚麼的對吧?那我就攤開來說——」
「呀!我不知道你今天沒睡醒在說甚麼怪話,反正別給我跑到威廉面前亂說話!」
聽見對方音調拔高,羅納德更加確信自己的想法。
「薩特克利夫前輩,聽我說!」
他情急之下捉住那隻持續玩頭髮的手,突兀的纖細温潤觸感讓他退卻,卻沒有鬆手或減輕力度。
「我們被某個變態囚禁、改寫記憶而且改造身體,這裏不是現實,我們要離開這裏。」
「離開死神協會?那誰給我們發薪水?」
「這裏不是!」
至此,格雷爾終於直面羅納德,後者反而陷入沉默,表情糾結。
然後他拿出了一隻還在動的紙鶴,那是他趁亞爾文不留神再次捉到的。
「前輩⋯⋯我不想打擊你,但是這種東西只會出現在夢裏,而我要回去現實。」
「你不記得現實發生過甚麼了?」
「⋯⋯能隱約想起一些。」
昨天的回憶恍若隔世,羅納德望向手邊冒着熱氣的茶、佇立身旁的前輩,以及他們所處的光亮環境,表情逐漸鬆懈,從憤慨轉為陰沉脆弱。
「難道她以為只要給些甜頭就能抵消罪行嗎?還是這又是個陷阱,引誘我相信她這次會改變然後繼續把我耍得團團轉直至徹底離不開她嗎?」
說到用情處,羅納德突然彎腰乾嘔連連,看不見的黑泥在胃裏倒海翻江。
他感覺到被人輕拍兩下背部,負罪感不減反增。
「前輩對不起⋯⋯」羅納德抬頭時嘴角仍掛着水跡,「我不該在你面前提起她的。」
他忘不了今早第一眼看見薩特克夫前輩,他⋯⋯她明艷動人的程度更甚於以前,一直撫摸自己的手腕和鎖骨且不時在對話間穿插數句讚嘆。
自己明知道她很滿意如今的生活,他卻⋯⋯
格雷爾抱臂嗤笑,眼神悲傷,「我應該早在她頂着你的臉到處走時把那張臉撕下來還給你的。」
「倒不需要做到那種程度⋯⋯」羅納德撫摸着臉頰,心有戚戚焉之餘汗毛倒立,毫不懷疑對方是認真的。
「不!現在還來得及!」
「薩特克利夫前輩!?」
「我現在就去把她揪出來!」
電鋸發動聲隆隆響起,羅納德大驚,眼看着格雷爾扛着死神鐮刀就要奪門而出為他報仇。
「我要親自——」
天花板突然開裂,兩個活生生的人從破開的大洞掉落。
茶水間霎時煙霧彌漫,牆壁一陣陣抽搐痙攣,空氣流動着野獸呼吸的嘶嘶聲。
「羅納德?!」格雷爾站在門口,電鋸已經停下。
「我沒受傷!但是⋯⋯」
隨着煙霧散去,羅納德又遇到了熟悉的陌生人。
她們看來並無大礙,只是分別皺眉悶啍或揉着屁股哀叫。
江琳和白川奈,是繼亞爾文後第二和第三個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的人物。
「又有新人?」格雷爾調笑着折返茶水間。
「哈哈⋯⋯」羅納德乾笑附和:「應該不是,畢竟她們還活着。」
當他幫助兩人站起身時,天花板的大洞和掉落地面的碎片消失了,黑白翅膀的天使第一時間查看同伴和翅膀的狀態,才娓娓道來她們是如何從十萬米高空墜落而毫髮無傷的。
羅納德同樣分享了他認為他們都在做夢,並邀請她們和自己同行,順便保護兩位少女。
他想和兩人握手。
恰好和那名黑髮的「美杜莎」對上眼,石化。
「赤瞳⋯⋯?」羅納德像是不確定發音地輕輕吐出音節。
他用雙眼臨摹面前同樣以「我」為原型的人物的眼睛、頭髮,以及戒備的表情,在腦內徘徊一整天的陰影輪廓越發清晰。
懷揣着一絲可能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惡意伸手。
「其實她叫江琳⋯⋯」白川奈擋在面前,「但你的臉色很差,你還好嗎?我現在就去找人幫忙!」
她說完拉着「女朋友」出門和我撞上。
天使和惡魔相見,驚得忘了道歉,在她身後,還有更加吃驚的人。
不,那是恐懼嗎?是恨嗎?反正不可能是愛。
在我玩弄拋棄了所有人的第三年之後?
「⋯⋯我回來了。」電子屏上滑稽的像素眼睛向羅納德眨了眨,「我是來帶你們出去的。」
我說完馬上拔腿就跑。
豈知格雷爾唐突伸腳將我絆倒,羅納德順勢衝上來把我壓制地上,在背上喘息着。
「你別走!告訴我⋯⋯這裏不是現實,對不對?」
門外灑着點點血跡。
「你受傷了?」
我被翻身摘掉墨鏡。
看見那張只有神態和赤瞳有別的臉時,羅納德立即皺起臉。
我心中五味雜陳,搖頭。
對方明顯鬆一口氣,「回答我上個問題。」
「我們愛你。」
雙眼再次錯開視線,我無法得知羅納德的表情,只知室內氣温驟降。
羅納德用力到咳嗽才勉強擠出幾聲笑聲,不像笑,更像在哭。
「那我很榮幸,作為你最愛的玩具?」
我的臉被強行掰回去,就連四處逃竄的眼珠都被固定。
「但我不想繼續陪你玩。」羅納德戲謔的表情轉為冷峻,「赤瞳在哪?又是她⋯⋯你們搞的鬼,對吧?作者。」
沒錯。
「⋯⋯這裏。」我指向其中一面牆,然後是地板、桌子椅子⋯⋯數不勝數,「這些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