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岛的道路并不算平坦,和璇玑星那些维护很好的道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自从罗堰星灭亡后,船尾岛就此独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市政机构专门维护这里的道路——岛上的帆舟市就连自治政府都是名存实亡,所有的一切全靠‘白浪扬帆’进行维持。
从另一角度来看,由于这座岛面积不大,加之岛上的居民也不富裕,这里的汽车数量并不多,基本都是一些世界大战之前生产的老车,因此这里的道路也缺乏精心维护的价值。
南斗星与织女星是不会帮助这里进行投资建设的,它们之所以承认船尾岛为缓冲区,仅仅是因为它们需要缓冲区,至于这个缓冲区的人过的究竟如何,他们其实并不关心,或者说的再直白一些——它们只关心这座岛,而岛上的人是死是活,它们并不在乎。
政权就是这么冰冷,从古至今都没什么改变。
一个皇帝不会关心另一个皇帝的子民是死是活,如果能带给他足够的利益,他甚至连自己治下的子民是死是活也不关心。
虽然封建制度已经被葬入坟墓,但对很多升斗小民而言,皇帝依旧存在着,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称谓,什么会长、院长、委员长乃至秘书长啥的……
——而牛冲霄就是这里的‘皇帝’。
看着周围被摧毁的房屋,不知今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也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哪怕没有重武器,但凭借玩家的破坏力,依旧可以对这座岛上的建筑造成严重的损害——眼前所见的一切便是最好的证明。
“你的表情很凝重。”
牛冲霄借着布满裂痕却依旧倔强到不肯碎落的后视镜看着张渔歌,对方这种表情并不像刚从‘战俘营’出来,倒像是正在前往‘战俘营’的路上。
“你应该高兴才是,至少和你那些关在地下大厅的同袍比起来,你已经安全了。”
“我高兴不起来,这种所谓的‘安全’,换作你,你能高兴起来吗?”
张渔歌对牛冲霄看都不看一眼,说话的语气也缺乏尊敬。
虽然他心中依旧警惕对方,但已经远没有之前那么惧怕,哪怕对方近在咫尺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值得自己心惊胆颤的地方了……
人的思想就是这样,一旦突破了本来的界限,便很难再回到原位了。
如果他之前没有一时冲动站出来挑衅牛冲霄,或许他至今依旧在那座阴暗的地下大厅对牛冲霄心怀恐惧。
正因为他迈出了那一步,他的心态才有了如今的改变。
他同牛冲霄说话不再有距离感,也不再觉得对方是某种威胁,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没必要考虑对方的想法,对方如果心中恼怒,也不过动动手指把自己杀了,没什么可怕的……
张渔歌举目望向四周,这座岛上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也不差自己一个了。
他原以为牛冲霄会生气、会不屑又或是无视自己的话,但牛冲霄只是仰起头,望着天上的星斗,靠在座椅上若有所思,开口道。
“不高兴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与其心中叹惋,倒不如思虑接下来的事。”
牛冲霄没有随口敷衍张渔歌,他的态度很认真,这从他的语气就能感受到,只是张渔歌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他的敌人,为什么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因为自己无礼的态度和言辞而生气?
是因为在他眼里,自己与蝼蚁无异吗?
“为什么会选我?有那么多人,你完全可以选个更得力的。”
“不为什么,只是送个信儿而已,选谁去有区别吗?”
“你策划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给血盟添堵吗?”
听到张渔歌的质问,牛冲霄昂起的头颅慢慢垂了下来。
“是啊……为了什么呢?”
听到对方无奈的声音,张渔歌眉头不由得一皱,这人刚才还是洋洋得意的语气,转眼便低沉起来,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大概是不甘心吧!”
“因为不甘心夺权失败后逃离血盟,便处处和血盟作对长达一百多年,上演了一幕幕血盟的缔造者反血盟的闹剧吗?”
听到张渔歌的话,驾驶位开车的关能瞥了牛冲霄一眼,不由得轻笑摇头。
年轻人就是好,用几本历史书就能骗得团团转……
“夺权失败?不是‘义帮派来的间谍’吗?你们璇玑星的历史书又改了吗?”
张渔歌眉目一动,显然对关能的话颇为意外,毕竟这和他之前看到的资料不太一样……
但随即他的表情迅速恢复如常,他刚才已经听过关能的自我介绍,这人是血盟头号叛徒,说出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相信,自己当然应该以血盟提供的资料为准。
“如果我杀了你的兄弟姐妹,你会向我复仇吗?”
牛冲霄的语气颇为冷淡,似乎触及了什么伤心事。
张渔歌心中立时反应过来,他记得牛冲霄的兄长便是死于血盟之手。
他思索着牛冲霄的话,本想冲口而出‘会’,但转念一想到自己和牛冲霄巨大的实力差距,想要报仇无异于白日做梦,真可以说是比登天还难,但他最后还是点了点,不愿意在敌人面前露怯。
“当然会!”
他这话一出,其实已经默认了牛冲霄复仇的合理性。
他的兄弟姐妹被牛冲霄杀了,他会向牛冲霄复仇。
那牛冲霄的兄长被血盟杀了,牛冲霄自然也可以向血盟复仇。
这一点,张渔歌是开口后才意识到的,他急忙补充道。
“但这和你不同,你为了复仇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他们……”
“他们无辜,我大哥便该死吗?”
牛冲霄看着道路两侧的断壁残垣,依稀可以听到远处微弱的交火声,依稀可以看到远处支离破碎的骨肉块,依稀可以闻到远处传来的血腥味,依稀可以回想起曾经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
像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了,甚至不想再看了,可他没有选择‘安全’的权利,只有被‘危险’选择的命运。
——他对此只能习以为常。
“他知道‘龙派’要借舒欢对他发难,我劝他不要去,可他相信那‘伟大的龙枭’能够明辨是非……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张渔歌不敢言语,因为对方提到了龙枭,在璇玑星内擅自提龙枭的真名可是大不敬,就连网络上都打不出龙枭的名字,而牛冲霄提到龙枭名字的时候显然暗含讽刺,接下来只怕是要用许多不堪的词语形容对方,奈何他阻止不了对方说话,只得闭上自己的嘴巴,任由对方说下去。
“大长老会一向喜欢搞株连,为了一劳永逸,封锁了我大哥被杀的消息,同时秘密派人星夜赶来杀我,我只能连夜出逃,如果我没有‘黄雀’经‘翠蟾’那里获得的消息,或许当时便已经无声无息的死在血盟手里了。”
“说我夺权失败也好,说我是义帮的间谍也罢,我并不在乎,叛逃就是叛逃,我也不打算否定什么。”
“时过境迁,一百多年过去了,我对于大哥的死其实也渐渐淡然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哪怕杀死血盟再多人,大哥也不可能活过来,只是心里永远为此不甘罢了。”
牛冲霄自顾自的说着,不知道他是在对张渔歌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张渔歌自然也没有接口,身边的浴血军更是作声不得,生怕牛冲霄大开杀戒。
“至于你说的‘闹剧’……”
牛冲霄微微昂首,态度立时改变,再无任何低沉无奈,反而变得决然起来。
“正因为我是血盟的缔造者,我曾站在丹心岗那八百个人之中,我才要推翻血盟。”
“亲手缔造的一切,必须亲手毁掉才是。”
“大言不惭,你不过是穷途末路的孤家寡人,有什么资格毁掉血盟?萤烛之火岂能与煌煌大日相抗衡!就因为血盟杀死了你的兄长,你便和血盟对抗至今!血盟早就为你的兄长平反冤屈,恢复了名誉,也给你写过劝解信,可你依旧执迷不悟,你今日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张渔歌心中有气,他本不愿多说什么,可一路上见到浴血军以及一众平民血流成河、尸横遍地的景象,听到牛冲霄不可一世的狂妄言语,闻到这空气中经久不散的焦烂气味,心中所想的只是要狠狠的还击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狂徒,如果没有他,眼前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平反冤屈……恢复名誉……死人需要名誉吗?名誉能让死人活过来吗?”
牛冲霄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至于你所说的什么‘劝解信’,我从来没收到过这种东西,不知道这种说法从何而来?”
一旁的关能听到张渔歌的话,不由得笑出了声。
“替活人开脱,给死人平反,这也算是血盟的传统艺能了,不知道是跟赤东党学的?还是赤东党在血盟这里取的经?”
听到二人的笑声,张渔歌心中恼怒,看着口袋里露出的十字手链,他想到了那个被浴血军杀害的女孩……这一切完全是牛冲霄的错,而这位始作俑者此刻正大言不惭的坐在这里谈笑自若,不由得让他怒火冲脑。
他扑过去一把扯住牛冲霄后颈的衣领,身边的两名白浪扬帆成员立时出手阻止,而牛冲霄则是举起右手示意他们坐下,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领被人扯住的事实——张渔歌不是他的对手,自己只需要弹指就可以杀死他,没必要大动干戈。
“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设计的一切,让孤儿院的那个哑巴女孩平白无故的死在浴血军枪下!连一具全尸都没有!如果没有你设计的这一切,她根本就不会死!看看岛上遍地的尸体,有多少人死在浴血军枪下,又有多少人死在你带来的人手上,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狗!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的责任!”
牛冲霄轻舒猿臂,缓缓掰开张渔歌的手指,令他放开自己的衣领,扭头看向对方那张已经被憎恨所扭曲的脸。
他表情依旧冷漠,眯眼打量着张渔歌,仿佛看着什么陌生又熟悉的人。
“你已经说了,那丫头是死在你们浴血军的枪口下,怎么把过错都推给我了?这些死去的民众一半被我带来的人杀了,另一半可是你们浴血军杀的,怎么都成了我的责任?”
“如果不是你反抗我们!又怎么会有这场战斗!”
“你的意思是,浴血军要杀我,我就应该站在那里任他们杀?”
牛冲霄看着张渔歌,点了点头,转过头继续看向前方,态度依旧冷淡。
“那好,这些人都是我杀的,全都算在我头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