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冷了。
城南,近朱雀坊。
叫卖声,车马声不断。
由于临近京城最大的坊市,这里也还算热闹。
街角,一尊石狮旁,蜷着一道瘦弱的身影。
是个女孩。
粗布衣服洗的发白干净,露出的小脸虽沾了些灰尘,眉眼间却能看出模样不俗。
她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篮,篮里稀疏地放着几束山野小花。
谈不上娇艳,胜在清新。
女孩低垂着头,并不像旁边的摊贩那般用力吆喝,只偶尔抬眼,目光掠过往来行人。
日头渐高,街上行人渐多,却少有人在她的小摊前驻足。
富贵人家嫌弃这野花粗鄙,寻常百姓则更关心柴米油盐。
偶有一两个孩童好奇张望,也被大人匆匆拉走。
女孩也不气馁,只是默默地整理着篮中的花束,将几片枯叶拈去。
一个油腻的胖商人路过,斜睨了她一眼,嗤笑一声:“哪来的野丫头,这破烂玩意儿也拿来卖钱?”
女孩没抬头,也没应声,仿佛未闻。
“这花怎么卖?”见女孩不吭声,胖商人又问道。
“三文钱一束。”
“一文钱,我买一束玩玩。”
“......”
胖商人自觉无趣,啐了一口,摇摇晃晃地走了。
良久,一个粗犷汉子停下脚步,看了看篮里的花,又看了看女孩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
“这花,怎么卖?”
“三文钱一束。”
汉子掏摸了半天,摸出两文钱,有些赧然:“就剩这两文了,行不行?”
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探头探脑,衣衫同样破旧的小男孩,递过一束开得最盛的花。
“不用钱。”
“这...谢谢......”汉子接过花,塞给身后的孩子,匆匆走了。
女孩重新低下头,看着空了一块的竹篮,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更紧了些,刮过街角,卷起几片枯叶。
也吹透了女孩单薄的衣衫。
好冷啊。
她拢了拢衣襟,将冻得发僵的手指缩回袖中,呵出一口白气,很快便散在寒风里。
以前,爹会教她识字,娘会教她绣花。
可如今,只剩她一人,在这京城街角,守着一篮无人问津的山花。
莫锦之将下巴埋进破旧的衣领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
篮中的花,又蔫了几分。
“如今的季家大公子可真是了不得,若是我等也能拜入仙门......”
“最近时日,多少权贵踏破了季家的门楣,都一无所获,就咱们这些寻常百姓,奢求那些作甚。”
“诶...仙缘啊......”
“走了走了,再晚些可就没位置了,那醉花阁的姑娘,也能让你飘飘欲仙......”
两个穿着短袄的汉子边走边谈,清晰地飘进莫锦之耳中。
仙缘......
娘说,她的名字,锦绣之年华,要活得像名字一样。
可如今,锦绣何在?
年华唯艰。
若是她也有仙缘,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寒风里,守着一篮无人问津的野花了?
羡慕吗?
自然是羡慕的。
羡慕那个素未谋面的季家公子,能有那样旁人想都不敢想的际遇。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甚至有些开裂的手指。
这就是她的缘吗?
一阵寒风卷过,吹得她单薄的身子一晃。
她用力裹紧了衣服,将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连同呵出的白气,一同散在了凛冽的寒风里。
今日,依旧无获。
收摊吧。
她默默地收拾起小小的竹篮,动作有些僵硬。
“这不是锦妹子吗?今儿生意如何啊?”
刚把最后一束蔫花放回篮中,身前便多了三道人影,挡住去路。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人称疤头三。
他们是这片街区的地痞,平日里靠收取所谓的份子钱为生。
哪个摊贩若是惹了他们,轻则掀摊子,重则挨顿打。
“三爷,有事?”莫锦之攥紧了手中的花篮。
疤头三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没事就不能来瞧瞧妹子?看你这花儿开得不错,哥哥们帮你照顾照顾生意?”
“三爷,上月的份子钱,我已经交过了。”
“上月是上月,这个月是这个月!”旁边一个瘦猴似的汉子尖声道,“规矩你懂不懂?赶紧的,别让哥哥们等急了!”
“我今天还没开张,实在没钱。”
“没卖出去?”光头怪笑一声,伸手就去拨弄篮子里的花,“我看这花不是挺好的嘛,怎么会卖不出去?定是你这丫头藏私了!”
“没,我没有!”莫锦之往后缩了缩,声音颤抖,却满是倔强地盯着他们。
“少废话!”光头不耐烦地喝道,“没钱?没钱就拿东西抵!我看你这篮子......”
他目光在莫锦之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她怀里的竹篮上,又嫌弃地撇撇嘴,“算了,这破篮子老子还看不上,这样吧,跟爷走一趟,去醉花阁给爷唱个小曲儿,伺候好了,爷赏你口饭吃。”
另外两个汉子顿时发出哄笑声。
莫锦之脸色煞白,死死咬着嘴唇。
醉花阁是什么地方,她岂会不知?
那是城南最低等的妓馆,完全不把女子当人看。
“我不去!”
“嘿,小丫头片子还挺横?”光头脸上横肉一抖,眼中凶光毕露,“去不去不是你说了算!老二老三,给我把她带走!”
“是,大哥!”
尖嘴猴腮和另一个矮壮汉子狞笑着上前,伸手就要去抓莫锦之的胳膊。
周围偶尔有行人路过,见到这场景,都纷纷避开,或假装没看见,或低声议论几句,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
现实不是话本,没有那么多大侠会行侠仗义。
莫锦之眼中闪过绝望,随后猛地将竹篮砸向那个尖嘴猴腮的汉子,同时矮身从矮壮汉子的腋下钻了过去,拔腿就往街巷深处跑。
“臭丫头!还敢跑!”尖嘴猴腮被竹篮砸了个正着,花枝和泥水糊了他一脸,顿时勃然大怒,抹了把脸,追了上去。
光头和矮壮汉子也紧随其后。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阿锦拼命地跑着,好几次差点摔倒。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让她不得不咬牙继续跑着。
她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七拐八绕,专挑狭窄难行的小巷钻。
可,体力的差距,终究是无法弥补。
这些地痞常年厮混,体力远胜于她。
在一个拐角处,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膝盖磕在坚硬的石板上,传来一阵疼痛。
“踏马的,你这丫头是真能跑啊......”尖嘴猴腮追了上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硬生生从地上拖起来。
“来,继续跑一个老子看看!”
“放开我!”
阿锦挣扎着,手脚并用地踢打,却无济于事。
光头和矮壮汉子也赶到了,堵住了巷口。
“臭丫头,害老子跑这么久!”光头喘着粗气,上前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阿锦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
她被打得眼冒金星,依旧死死瞪着光头。
“嘿!还敢瞪我?”
光头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恼羞成怒,扬手又要打。
只是他这一巴掌,终究未能落下。
巷口不知何时,悄然立了一道青色身影。
多年以后,莫锦之会经常想起这昏暗巷道里的绝望,以及那道突兀出现的青色。
往后每年冬天,她都不会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