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泡之内,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仿佛混合了亿万世界残骸腐朽气息的混沌能量,冰冷而沉重,每一次吸入都像是在吞咽掺着沙砾的冰碴。光线在这里是扭曲的,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变幻不定、毫无逻辑可言的光影碎片,仿佛整个空间本身都处于一种永恒的、濒临崩溃的不稳定状态。
西尔维娅蜷缩着身体,尽可能地将自己冰冷的体温传递给怀中那个如同破败星辰般黯淡的银龙。她将他的头轻轻枕在自己的腿上,纤细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徒劳地试图抚平他眉宇间因剧痛而深深锁起的褶皱。他的身体依旧冰冷得吓人,背后那道贯穿脊背的恐怖伤口,一半闪烁着秩序神力冰冷的白金光辉,另一半则弥漫着龙息腐蚀留下的暗紫死气,两种毁灭性的力量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他体内无情地肆虐、冲突,缓慢却坚定地蚕食着他残存的生机。
她的力量几乎耗尽,之前用变异治愈术尝试中和那些外来法则烙印,效果微乎其微,却几乎抽空了她最后一丝力气。此刻的她,除了像只护崽的母兽般将他紧紧护在怀里,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尽可能地为他抵挡这片虚空无处不在的恶意侵蚀之外,几乎什么也做不了。
恐惧和绝望如同最黏稠的沼泽,一点点将她淹没。每一次感受到那道连接他们灵魂的龙魂之誓传递来的、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紊乱的气息,她的心脏都会像被无形的手攥紧般剧痛。他就在她怀里,却又仿佛隔着生与死的遥远距离。那句“我们这辈子……就得永恒”的誓言,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残酷的、遥不可及的梦呓。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彻底吞噬时,枕在她腿上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那双如同蝶翼般浓密纤长的银色睫毛,艰难地、如同承载着万钧重负般,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
一抹极其黯淡、几乎被痛苦完全淹没的金色,从那缝隙中流露出来,如同蒙尘的琥珀,失去了往日足以洞悉万物的深邃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虚弱。那目光在混乱的光影中迷茫地转动了片刻,最终,如同找到了唯一能够辨识的坐标,艰难地聚焦在了近在咫尺、泪痕未干的精灵脸庞上。
“……西尔……维娅……”
他的声音,与其说是发出,不如说是从干裂的、沾染着暗红血迹的薄唇间艰难地挤出来的气息,沙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西尔维娅脑海中所有的混沌与绝望。
“路德维希!”她猛地低下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巨大的惊喜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坚强,新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滴落在他苍白冰冷的脸颊上。她想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着,最终化为一个混合着狂喜与心碎的、难看至极的哭脸。
路德维希看着她这副狼狈又真实的模样,那双黯淡的金色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往昔的揶揄光芒,但更多的,是被更深沉的痛楚和后怕所取代。他试图抬起手,像往常一样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动一下手指都异常艰难。他只能艰难地转动眼珠,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扭曲混乱的环境,以及自己身体上那两处散发着截然不同毁灭气息的致命伤口。
即便是以他古老龙魂的坚韧,此刻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与寒意。伤势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秩序神座高阶神使的净化神罚和龙族议会裁决者的毁灭龙息,都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尤其是在他强行催动禁忌的龙皇之力后,身体本就处于极度虚弱的反噬状态。而这个地方……
“这里……”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洞悉本质后的凝重,“是【外域】……被法则遗弃之地。”
“我知道!”西尔维娅连忙点头,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快速地汇报,“我们穿过了那扇【禁忌门扉】,然后就掉到这个鬼地方了!到处都是混乱的能量,还有那些……那些像裂缝一样的东西,很危险!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稍微安全一点的‘气泡’。”她指了指周围相对稳定的空间褶皱。
路德维希闭上眼睛,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同时也像是在积攒说话的力气。片刻后,他再次睁开眼,金色的瞳孔中虽然依旧黯淡,却多了一丝属于学者般的清明与冷静。
“外域……与其说是‘地方’,不如说更像是……概念的垃圾场,或者说……世界法则的背面。”他虚弱地靠在西尔维娅柔软的怀里,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微弱暖意,这几乎是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这里没有稳定的物质,没有正常的时空……只有混乱、无序、排斥……以及吞噬。”
“吞噬?”西尔维娅心头一紧。
“嗯。”路德维希轻轻应了一声,似乎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外域本身……或者说弥漫在这里的混沌意志,对一切‘秩序’的存在都充满恶意。它会本能地分解、同化一切闯入者,将我们……变成它的一部分。”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我们就像掉进强酸里的糖块,这个‘气泡’……只是暂时减缓了溶解的速度。”
西尔维娅的心沉了下去。她之前就隐隐有这种感觉,现在被路德维希点破,那无形的压力和危机感变得更加具体而沉重。她下意识地抱紧了他,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恶意。
“那我们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伤……”
路德维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枚此刻光芒黯淡、几乎感应不到风元素存在的淡青色印记上,又看了看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
“你的力量……在这里似乎……受到的压制较小?”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西尔维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确实,她那融合了生与死的变异力量,虽然也因为虚弱而变得微弱,但在这片混沌环境中,似乎并未像正常的元素魔法或神术那样被完全扭曲或压制,反而有种……如鱼得水般的奇异“亲和感”,虽然这种亲和感更多地表现为一种被同化的诱惑。
“好像……是有一点。”她不太确定地回答,“感觉……很奇怪,像是……回家了,但这个家想吃了我。”
路德维希那苍白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苦笑。“果然……‘钥匙’与‘锁孔’的共鸣吗……”他低声自语,声音模糊不清,像是在确认某个古老的猜测。
随后,他抬起眼,重新看向西尔维娅,那双金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依赖感。“看来……这次真的要靠你了,我的……‘临时监护人’小姐?”
这句带着他特有揶揄风格的话,即使在此刻虚弱的状态下说出,依旧让西尔维娅心头一跳。她又气又心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但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地调整了一下他的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闭嘴养伤吧,老龙。”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残留的哭腔,却故作凶狠地说道,“导航和打架……如果需要的话,都我来。你负责……活着。听见没有?不准死!”
路德维希看着她那双燃烧着倔强火焰的紫罗兰色眼眸,感受着她语气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深藏其下的担忧,心中那片因重伤和绝境而滋生的冰冷与绝望,似乎被这带着傻气的命令驱散了一丝。他虚弱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就在这时,他们栖身的这个“气泡”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周围原本相对平缓的能量流骤然变得湍急,气泡边缘的光影扭曲得更加厉害,甚至出现了一丝丝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
“它……撑不了多久了。”路德维希的声音透出一丝急促,“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找到……外域中极其罕见的‘稳定锚点’,或者……蕴含着‘生机’的能量源泉,才有可能……恢复,甚至……离开。”
“锚点?源泉?在哪里?”西尔维娅立刻警惕起来,环顾着四周只有无尽混沌的虚空,眼中充满了茫然,“这里什么都看不清,也感觉不到……”
“别用眼睛看,别用魔力探。”路德维希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量,虽然微弱,却精准地传入她的意识深处,“外域扭曲一切感知……除了……最本源的连接。”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最后的力量,那双金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她,里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
“用心去听……西尔维娅,听我们之间的声音……那道龙魂之誓,它会指引方向。”
西尔维娅的心脏猛地一跳。龙魂之誓……他们之间那超越了生死、早已融入灵魂的禁忌连接。在这个连法则都混乱破碎的地方,这道誓约,竟然成了他们唯一的依仗?
她有些迟疑,这种纯粹依靠感觉和信任的导航方式,让她感到新奇又没底。但看着路德维希那双写满了信任和期盼的眼眸,看着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们之间的连接和她的感知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所有的疑虑和不安。
“好。”她重重地点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试试。”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路德维希更稳妥地固定在自己怀中,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屏蔽掉外界那些混乱扭曲的光影和令人心悸的能量轰鸣,她将全部的心神沉入灵魂深处,去感受那道如同烙印般深刻、闪耀着银紫色光辉的誓约连接。
起初,一切都是混乱的。灵魂层面也充斥着外域那冰冷、排斥的混沌意志干扰,如同无数嘈杂的噪音。但渐渐地,当她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道誓约之上时,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开始浮现。
那并非真正的声音,而是一种……律动。
咚……咚……咚……
如同来自亘古洪荒的战鼓,又像是宇宙诞生之初最原初的心跳。缓慢,沉稳,带着一种即使身处绝境也未曾熄灭的、属于古老银龙的生命脉动。那是路德维希的心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灵魂本源通过誓约传递过来的律动。
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消失,却又顽强地存在着,如同黑暗虚无中最明亮、最温暖的灯塔。
西尔维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自己全部的感知都依附在这微弱而坚定的心跳之上。以这心跳为基点,如同一个绝对的坐标原点,她开始尝试着向外“辐射”自己的感知,不再是试图理解或分析周围的混沌能量,而是纯粹地去“感受”它们对这道誓约连接、对这心跳律动的“态度”。
大部分方向传来的,都是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排斥感,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刺向灵魂,让她本能地想要退缩。但……
“左边……感觉很冷,像针扎……”她喃喃自语,紧闭的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努力分辨着那些极其细微的差别,“后面……也一样……前面……好像稍微好一点?但还是……很压抑……”
她耐心地、一点点地转动着感知的方向,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终于——
“右前方……”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确定,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那个方向……感觉……好像,暖和一点点?那种冰冷的恶意……似乎淡了一些……有点像……像你的心跳声?”
那并非真正的温暖,而是一种……相对的“平静”,一种混沌能量流似乎不那么狂暴、排斥感稍微减弱的区域。但在这片只有冰冷与恶意的虚空中,这一点点的差异,已经如同沙漠中的甘泉般珍贵。
路德维希极其虚弱地“嗯”了一声,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肯定。“那就……往右前……”
他的话音未落,他们栖身的这个空间褶皱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边缘的裂痕瞬间扩大,外界狂暴的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开始渗透进来!
不能再等了!
西尔维娅猛地睁开眼睛,紫罗兰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她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力气,半拖半抱地将路德维希庞大而沉重的身体支撑起来,将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几乎是承担了他大半的重量。
“抓紧了,老龙!”她咬着牙,声音因为用力而有些变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将自己仅存的体温和微弱的生命能量,通过紧握的手,通过紧密相贴的身体,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路德维希,试图温暖他冰冷的躯体。而路德维希,也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决心,将残存的、极其微弱的龙魂之力凝聚起来,在她意识周围形成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极其稀薄的银色屏障,艰难地抵御着外域无处不在的混乱意志侵蚀。
共享的温暖,共享的守护,在这片冰冷的、被遗弃的混沌虚空中,如同最微弱却又最坚韧的火种。
“以我心跳,为你引路……”西尔维娅在心中默念着,再次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感受着那来自灵魂深处的律动指引,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那个“右前方”,那个可能蕴藏着一线生机的未知方向,蹒跚挪动。
他们的身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渺小而脆弱,却又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拥有了对抗整个混沌世界的勇气。永恒的序章,或许并非书写在宏伟的神殿或辉煌的史诗中,而是在这片绝望的虚无里,以心跳为引,以灵魂为誓,于每一次艰难的跋涉中,悄然开启。前路依旧茫茫,危机四伏,但只要那心跳还在,那誓约还在,他们就绝不会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