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三岁那年，我依稀记得是一个冬日，纷纷扬扬的雪从沉沉的天空坠下，压得大地透不过气。
我的母亲是一位女仆，服务于这座私人领地的领主，因为没有父亲，我们一家的收入全靠母亲来维持。
在这个世界里，阶级地位决定了一切。
而作为女佣之子的我在出生时就已注定了自己的命运。
与自己母亲一样，一辈子服侍贵族，直到生命的火光燃尽，然后被遗忘。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身为最底层人的命运。
但我的母亲不一样，她教我写字，教我读书。
只是一些很简单的字词。
但她却很骄傲，她告诉我：“当初我就是学了点字，才从那么多人中被选上，成为了女佣，所以啊，多学点，多学点知识总是好的，这样你就能少吃些苦头了。”
她一辈子碌碌无为，在生活操劳中弯了腰，白了发，可即使这样，她依旧没有被管家辞退。
少看，多做，不偷懒，这就是她的生活哲学。
那时候的我其实已经隐约懂得了阶级这个矛盾而尖锐的名词。
她总是要我认真学习，她说：“只要努力，总有一天，我们会过上好日子。”
我有时候很想告诉她，说你就算这样一辈子劳碌下去，也抵不上领主手上的一个扳指。
可是，当我看见她从灯火辉煌的府邸回到我们漏风的小木屋，为我带来一块面包或是一颗甜果的时候，这句话总是会被窗外寒风冻于喉口。
是啊，明明我们光是活下去就已经很苦了，又为何要将这层布给扯破，暴露自己的伤口呢？
于是我也开始学着说服自己，顺从生活，只为了给迷茫的自己找到一个活下去的期望。
学习、干活、生存……
这三样占据了我的生活。
我渐渐麻木，渐渐顺从，名为阶级的围墙将我驯化，于是我开始成为它的一份子，成为贵族底下的一条乞食的狗。
我们吃的是他们剩下的，用的是他们遗弃的。
不知不觉，那条狗已经忘记了想要成为人的理想。
在生活的重压下，做人是有代价的。
而这，并不是一个女佣和孩子所能承担的。
就当我以为我会一直就这样无比平凡，默默无闻的度过我的一生时。
生活对我迎头痛击。
只不过是一次意外，我在他人的恶意引导下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泥塑玩偶。
一个粗制滥造，上面胡乱画满花纹的玩偶。
我想辩解，可一张嘴又如何辩得起数张嘴呢？
那时候我才终于知道了，原来老实也是一种罪。
于是我闯祸了，被少爷们拖到马场吊着。
真疼啊。
他们用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我，每一次都带去一块皮肉，像是啃食的老鼠，蚕咬着，吞吃着。
而我只能蜷缩成一团。
他们抽打得越来越用力，可身上的疼痛却越来越麻木。
在某个瞬间，我觉得就这样把我抽死也好。
这样我就不用为了活下去而费尽心力。
不用学着摇尾乞怜，不用小心翼翼，不用为了活着而活着。
妈妈……你说的不对。
顺从，换来的是更加随心所欲的报复；老实，就得承受他人的污蔑指责。
这个世界上，吃残羹碎屑，成不了人。
只有吃人，才能成为人。
可我明白这个道理实在太晚了。
因为我快要死了。
可就当我打算闭上眼，接受自己的结局时，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听到了呼喊，听到了哭泣与尖叫。
最后落入一个单薄的怀抱。
“他妈的，哪儿来的疯女人，打！给我往死里打！本少爷倒要看看这两个孽畜到底能撑到什么时候！”
鞭子依旧在挥，更加凌厉，可我的身上却没有任何疼痛，因为我的母亲已替我承担了狂风暴雨。
她死死地抱住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地抱住我。
我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响，耳边时不时响起母亲痛苦的呻吟。
我感受到一股暖流自背后传来，带着浓浓的腥味，在这个冰天雪地里，是我唯一感受到的温暖。
那是母亲的血。
染红了雪，一片片的雪，红得刺眼，红得让人忍不住落泪。
“妈妈……”
我几乎听不到我的声音，可母亲听到了，她只是抱着我，拥我入怀。
“不怕……不怕……”
她拍着我的背，用沙哑的嗓音哼唱着儿时歌谣。
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哭泣时她在耳边轻轻颂唱那样。
疼痛扭曲的音调和旋律听起来刺耳，沙哑萎靡的气息渐渐低沉。
到最后，她什么也唱不出来了。
少爷们打累了，纷纷吐了一口唾沫后愤然离去。
只留下在冰天雪地中，彼此相拥的母子。
母亲的眼神逐渐涣散，却依旧凝望着我，仿佛用尽所有的力气，她张开口，断断续续地说：“活……活下去……奥格特……好好……活下去…… ”
她抬起手，想要最后一次再摸我的头，可我再也没等到母亲那温暖的手了。
冬日的寒风更加凛冽，仿佛要将世间一切温暖都吞噬殆尽。
天空依旧飘着的雪，白得像是贵族们谈论过的盐，每一片都让伤口溃烂疼痛。
可我知道。
十三岁那年，名为奥格特的少年就已经随着母亲一同死在了那个冬日。
……
母亲死后，我便被赶出了庄园，不准踏入领地一步。
我曾在街头乞讨求生，在垃圾桶中寻找食物，我无路可去。
像一条真正的流浪狗。
饥饿、寒冷、绝望，日夜啃噬着我的身体。
可我不能死，因为母亲要我活下来，我还有仇没有报。
是啊，卑微弱小的狗，也想咬断那些贵族的喉咙，看看他们在死后，是否也会为自己悼悔。
所以我需要力量，强大的，能够让我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力量。
只要拥有力量。
只要拥有力量！
于是我开始偷偷搜集资料，多亏了母亲曾教过我识字，所以我才能看懂那些繁琐复杂的文字。
图书馆……酒馆……旅店……
我在无数个场所打听游转，无数次被赶出门外。
可我没有魔法天赋，没有创造才能，我什么都没有，因为我只是一个女佣的孩子。
所搜集到的资料记载的都不是我要的力量。
直到——
一个深渊教会的疯子袭击了街道，那股沉溺的、游迷的、澎湃而旺盛的力量终于让我看到了希望。
是的。
是的！
这才是我想要的力量！
如此强大！如此具有破坏力！
于是我在他死后，从警卫的防线中偷偷溜了进去。
没有人会怀疑我，因为我只是一个无人记忆的女佣的孩子。
当我从人群中出来的时候，我怀中揣着一本薄得不能再薄的纸页。
那是如何获取深渊力量的方法。
它仿佛一束光，突然照亮了我沉沦的黑暗人生。
人们说，深渊是世界灾难的源头。
人们说，深渊将人变成失去灵魂的怪物。
人们说……
可这些又怎样呢？
这是我唯一获得力量的方法，也是我唯一可以帮母亲报仇的方法！
在这个**里，没有力量，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都不曾活过，那死又何妨！
只要拥有力量！
我就可以成为人！
无论任何代价。
……
当我按照仪式要求，用自己的血画出一个个扭曲怪诞的法阵时，我是如此兴奋，因为我即将可以获得力量！那是超越一切的力量！！！
哈哈哈！！
我颤抖着将自己所有的血全部汇入法槽，然后站在中间，对着那张纸上记录的方法不断念诵着深渊的伟名。
十次，百次，千次万次！
你看看我啊……你虔诚的信徒正在祈求你的力量！
到后面，所有的低语变成咆哮怒骂！
我一边又一遍地诅咒着，诅咒这个世界、诅咒深渊、诅咒贵族，诅咒我自己。
最后，我倒在了祭坛上。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深渊之神为我降下恩典。
真是可笑啊。
就当我以为自己就这么窝囊地死去时，模糊的声音似乎传入脑海。
它一直念叨着，一直念叨着。
慢慢的，这声音变得清晰，而我也终于听清了内容。
它说：“你为什么需要力量。”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这世界不公啊。
因为不公，所以贵族剥削，因为不公，所以罪恶横行，因为不公，所以……所以我才需要力量，我要革新这个不公的世界，焚烧这个腐朽到了极点的人间！
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力量！
只有力量！只有力量能够帮我做到这一点！！！
我的怒吼与发泄不断地回荡着，最终在幽黑的祭坛上亮起深黑色的浑光。
那声音沉寂了一会儿，最终回响起来。
“那便赐你，傲慢之力。”
我感受到自己正在被一种怪异的东西充盈。
是力量。
是我梦寐以求的力量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踉跄地爬起身，抬着头癫狂大笑。
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深渊的力量！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深渊！！！”
自这一刻起，那个一直苟且偷生的尸体已经死了，我将带着深渊赐予我的力量，去净化这个世界！
我杀死了那家贵族，从上到下，全都一个个捆起来，然后慢慢地用刀，一片一片切下他们的肉，听着他们的痛苦与哀嚎，我简直愉悦到颤抖不已。
是啊！这就是力量！
看看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啊！他们现在正被我踩在脚下！
原来的傲慢全都变成了畏惧与祈求。
你们也曾料到过自己有这么一天吗？！
哈哈哈哈！！
污蔑我的被我处以极刑，伤害我的，被我剁成肉泥，剩下的那些同流合污的，也一并在我的折磨中断去生机。
原来，生命是这么孱弱的存在，在绝对的力量下，就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三百七十二人。
一个庄园所有的人都被我杀光。
啊……
多么美妙啊。
这就是力量，这就是力量带给我的资本！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焚烧的废墟中，我在火焰中跳起了舞，流尽了我所有的泪，自此，世上再无奥格特·菲尼克斯，只有名为奥格特的深渊教徒。
是的，是的。
我将用这残破的身躯，为每一个不公的地方带来正义，以深渊的名义！
……
一次次的杀戮，无数次的毁灭，我用我的行动登上了深渊教会的主教之名。
被授予了傲慢主教。
可我知道，他们根本看不起我，只是因为意外空缺了一位找我填数，但我会用我自己的行动去证明，我奥格特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资格担上主教之名！
他们说我没天赋，无论如何也都不过是个随意替代的棋子，冷眼、打压、辱骂，这些我都受下来了，因为我知道，在没有足够的力量前，所有的反叛都是自杀。
所以我更加渴求力量，渴求更为强大的力量，人类的身躯实在太弱小了，只有超脱人类，才能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你们等着吧，等我变得更强，你们这些被旧时代腐朽规则所束缚的庸人，都将被我杀死，就像当初杀死那些贵族那样。
“哈哈哈哈！”
火焰舔舐大地，将所有存在化为灰烬，房屋、树木甚至连空气都仿佛被燃烧殆尽。
“这就是深渊的力量啊……让人迷醉……”
随手就能掌握一个生命的存亡，权力、金钱都抵不过这种力量带来的爽快。
啊……
我漫步在哀嚎中，大口呼吸着弥漫的恐惧，或许是命运的相逢，我看见了一对父女。
一对在灾难中挣扎求生的小虫子。
忽然的，我生出一股戏谑的欲望，像是逗弄猎物般，我走过去。
“啊，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两只老鼠。”
我的声音激起了女孩的注意，她惊恐地看着我，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流露着让我痴迷不已的绝望。
真是，让人太愉悦了！
我突然高兴起来。
于是——
“让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如果你赢了，我可以让你们活下去，怎么样？”
“真，真的？”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真是太可爱了。
“当然。”是假的。
当我在对方成功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对方又会怎么样呢？她一定会露出更加深沉的绝望吧~
哈哈哈哈！
太让人期待了！
于是我用黑色的尖刺刺穿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将他悬挂在火海上。
那么，就让我们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救下你的父亲。
看着女孩蹒跚的步伐，我暗中让深渊怪物们攻击女孩，但尽量保持在不杀死她的情况下限制她的行动。
只有这样，才能将绝望更好地引导出来。
啊……我真是个坏人。
可我失望了。
女孩最终倒在了十字架前，就差了那么一点。
是啊，就差了那么一点……
“你没能救下自己的亲人呢……”
真是……
“废物……该死的废物！连自己的亲人都拯救不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辱骂着她，死死攥着拳头。
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
最后，我有些厌倦了，闭上眼，下达了最后的告令。
“暴怒之兽，杀死这只小虫子。”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们了。
“嘎嘎嘎！”
被暴怒之力侵蚀的怪物尖叫着，挥舞着冒火的拳头，眼看就要终结这只小虫子的性命时，我却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束缚被打破。
那个被火海炙烤，近乎流干自己血液的男人挣脱了我的尖刺，护住了他的女儿。
我站在原地，看着暴怒之兽不断捶打着男人。
“呃啊啊啊啊！！”男人怒吼一声，反过来挡住了暴怒之兽，高温的烈焰燃烧着他的身躯，可他依旧看向自己的女儿，说出了那句我从来不曾忘记的话——
“艾丝黛菈！活下去！！”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寒冬下蜷缩的母子，下一秒，幻想破碎，变成火海中互拥的父女，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刻闭环。
——我成为了当初的贵族，正在杀死年幼时的自己。
呵……
呵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癫狂大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这样啊！！！！！
哈哈哈哈哈哈！！！！
我挥舞手臂，杀死了暴怒之兽，看向扑在父亲尸体上痛哭的女孩。
“小鬼……记住我的名字！我是奥格特，深渊教会的主教——奥格特！”
我放过了她，向她宣告着我的姓名。
并非出于怜悯，而是期待。
期待着，这个被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女孩，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更是期待着有一天，她能将自己杀死。
杀死这个早已死去多时的深渊主教。
你是否能坚守自己的欲望呢？
是和我一样，沦为仇恨的工具，还是……
能证明曾经的我错了呢。
是啊，是啊。
不要在这里死去吧。
让我看看。
到底是我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
天台的风呼呼地吹，似乎将我从纷杂模糊的记忆中唤醒。
是梦啊。
想起了不得了的事情呢。
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深渊即将打开。
我回望着周围的空间，随后看向那被我囚禁的、本该早已死去的龙族公主。
我看见她眼中流露出的厌恶，愤怒……
可是却唯独没有绝望。
真是有趣啊。
像是一颗永不熄灭的太阳，照亮我这种污秽。
我抬起头，看着涌动的深渊裂隙。
“多美啊……”
我凝望着深渊。
仿佛看到了当初被母亲注视下的自己。
看到了那个火中起舞的自焚者。
看到了那个曾与我踏上相同道路的女孩。
最后，只剩下空无灵魂的深渊主教。
来吧……
来吧！
看看到底是你们将我杀死，还是我，成为新的造物主！
哈哈哈哈哈！！！
我张开双臂。
当年母亲拥抱垂死的我那样，
拥抱这片正在破碎的天空——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见证，新世界的序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