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愕之下,他低下头,在身上轻轻拍了拍,抹去沾到身上的柳絮。
头没有抬起,林然顺着这个视角打量起自己的所在,一片只存在黑、白、灰的世界。
安静地只能听到林然自己的心跳。
灰暗的泥土上铺着一片片惨白得醒目的纸片,纸片们铺出一条线。
视角顺着线逐渐升高,一点点展现出一条令林然感到陌生的道路,通向一块块冰冷墓石的尽头。
纸钱拼凑的线,最终落在一列抬起棺材的队伍之中。
林然朝着棺材的方向望去。
他约莫看到一张黑白的相框钉在棺材上,出于距离的遥远看不清上面的人像。
于是林然迈步向前。
他看到跟在队列的人们带着一只灰白的口罩,看不清是否有人说话。
模糊的相框一点点浸入林然的眼帘,将模糊的人像逐渐勾勒清晰。
林然一愣。
相框中的人赫然是自己的父亲,林兴诚。
林然只感觉呼吸一紧,胸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难以忍受的绞痛自心脏生发至全身,痛苦与窒息令林然的意识开始迷糊。
随后,宛如落入一泊冰冷的湖水中。
“啊——”
林然情不自禁地大喊出声,猛然从床上坐起身。
少年惊慌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往自己的身上四处摸索着。
既没有西装,也没有口罩。
林然这才长长地圩出一口混浊的气息,整个人松弛下来,倚靠在床头。
原来那一切不过是噩梦而已。
想到那个开始褪色的梦,林然此刻最先感受到的便是迷惑。
其次才是深深的恐惧。
林然拽下床头手机的充电线,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三点二十分,送了一口气。
还好,林然还能收拾收拾继续睡下去,要是卡在六点或者六点半,那才叫真正的左右为难。
“唉,这都是什么事啊。”
林然后怕地捶捶胸口,拧身放下腿,找到自己的拖鞋,打算起身去厨房里喝杯水压压惊。
卧室和客厅里一片漆黑,双眼尚未适应。
卧室里林然还熟悉一些,自己摸索一番走出去不难,等到了客厅里,林然想起白天所见,脚下很可能堆了不少杂物。
转头瞥向父母所在的房间,大门紧闭。
林然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摁下客厅里的开关,随着“啪嚓”一声,点亮客厅。
灯光亮起,明亮而透彻的光线充盈客厅,一点点驱散林然心中残余下的不安。
但,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少年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林然茫然得四顾,少年的视线扫视一圈后,突然定格在漆黑一片的厕所里。
林然呼吸一紧,捂住自己的嘴。
虚掩的门中,透过磨砂的半扇玻璃窗,隐约映出一个摇曳的人影。
如果人影是林然的父母,应该会打开厕所灯才对。
方才的噩梦浮现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演。
不会真的闹鬼了吧。
林然的脊背有些僵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林然未动,那摇曳的人影似乎察觉到门外的视线,开始行动起来——
苏欣桐的小脑袋从门里钻出来。
正好和林然对上眼。
少女也没想到的厕所外面是吓得跟鹌鹑似的林然。
“呼——”
林然感觉自己这口气快要把魂都喘出去,软软地坐在身边的沙发上。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家里真的有鬼。
还是女鬼。
叮咚。
林然的手机一震:
[欣桐]:大晚上干啥呢
犹豫了一下,林然也打字回复到:
[千言万语]:刚才做噩梦了
[欣桐]:哦,然后在客厅又被我吓到了?
[千言万语]:嗯。
光看着这个怨念颇足的句号,就感受到了十足的闷葫芦感,苏欣桐有点哭笑不得。
这还真是个纯粹的巧合。
苏欣桐和林然就生理性别来看还是男女授受不亲的,故而苏欣桐借了林然的被子打地铺——
当然是抽出的幽灵被子。
而半夜苏欣桐玉玉后,就想着去厕所自己自闭一会,顶多掉掉小珍珠什么的
苏欣桐刚钻进厕所没多久,林然就蹑手蹑脚地钻出卧室。
一开始,苏欣桐还以为是林父林母呢,打算先自己退出来。
结果和林然撞了一脸。
唉,苏欣桐小小叹气出声,也没心思躲在厕所里继续玉玉了。
[欣桐]:你去吧,我自己在沙发上睡就行。
她回卧室把被子一抱,铺到有着半扇大窗的沙发上,一个葛优瘫落了上去。
林然看着少女毫无体态可言的姿势,周遭散发出莫名幽怨的气场。
他是不是坏了苏欣桐的什么事?
一路迷惑着,林然挠着后脑勺摸进厨房里,决定还是先给自己倒杯水压压惊再说。
……
林然回了自己的卧室,没有管苏欣桐如何。
就算少女对林然父母有坏心,也进不了紧闭大门的卧室中去。
林然克服心中本能的不情愿,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己卧室的门打开。
给苏欣桐留了道堪堪过人的缝隙。
少女侧着头,一分不差地将林然自我纠结的过程尽收眼底,拧巴之感四射。
苏欣桐不语,默默收回目光。
直到卧室里传来林然轻微的鼾声,她才缓缓重新坐起身。
任由肩上的被子滑落在沙发上。
苏欣桐迈出犹豫地向前一步,可她又立马缩了回去。
那只缩回的脚在半空里搁置许久,少女才颤颤巍巍地踩下真正的第一步。
又一次走进厕所之中。
苏欣桐当下的本质并非生物,起码现在并没有排泄的欲望。
之所以苏欣桐会走到厕所里。
其实只是为了摆在洗手台上的梳妆镜。
仅此而已。
苏欣桐在四下无人时,已经确认过自己的生理性别的确是女性无误。
可她迄今为止,尚未真正一睹自己此刻的容貌。
苏欣桐既怕自己此刻带着一副男相,又不甘心于长了三十七年的面孔彻底消失——
破案了。
其实少女自己也在拧巴。
不过是成熟后的苏欣桐很会藏,巧妙地掩饰住了这份焦虑而已。
说白了。
苏欣桐就像是考完试拿到答案的学生,徘徊在对与不对答案的两难之中。
她就在厕所里垂着头,直勾勾地望着洗脸台里一团漆黑的下水口,一丝不敢上抬。
或许,就像是自己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一样,只是在林然的眼里披着一层皮呢。
苏欣桐深吸一口气。
她猛地抬头,直视镜中的人影。
两对充斥茫然与纠结的眼眸所发出的视线交织在半空中,留下两张面面相觑的面孔。
苏欣桐又一次认识到“已经回不去”的现实。
于是长松一口气。
起码,这张新的脸长得不难看。
苏欣桐艰难地对自己比出一个为难的笑颜。
就算如此。
她仍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