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日久,她与菲涅日益熟稔,公主殿下也敞开心扉,常常邀她前往皇宫偏殿做客。
让叶通常在清晨抵达,一般那时女仆会将带着露珠的玫瑰插进餐桌上的花瓶,这是佛洛拉公主最喜欢的花,餐桌上有了小玫瑰,她才肯乖乖吃饭,否则便撅着小嘴,不肯上桌。
让叶这才体会到,菲涅口中那位淘气的妹妹,究竟有多么令人头疼。与姐姐不同,佛洛拉是个十足的小野猫,哪怕穿着公主裙,也会和偏殿里饲养的小猫们一起上蹿下跳,或是披着菲涅的军装大衣在屋里横冲直撞。
但也正是她,为这里增添了一丝鲜活的气息。若没有这个小家伙,偏殿便只是一间空旷寂寥的屋子,除了仆人们外便只有菲涅一人,静谧得有些孤单。
唯有在看着佛洛拉傻乐时,菲涅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才会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让叶明白,菲涅有多么珍视这位年幼的妹妹。
偏殿的早餐惯例是培根奶油蘑菇汤,用帝都郊外刚刚采摘的新鲜蘑菇熬制而成,是佛洛拉的最爱。让叶也觉得很好喝,有时还会和佛洛拉比赛,看谁喝得更快。
菲涅则会坐在对面,眼含笑意看着她俩,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汤,并不时轻拍佛洛拉的小手,以阻止这傻丫头偷偷去抓花瓶里那些带着尖刺的玫瑰花。
这时,佛洛拉便会像只受惊的小猫,不满地冲姐姐龇牙咧嘴,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收回小手,乖乖地享用她的早餐。
待菲涅微微将餐盘向前一推,心领神会的女仆们便会立刻上前,为她和让叶展开那宽大的军装大衣,细致地为她们穿戴整齐,再恭敬地送她们出门。
刚刚入职骑士团的让叶就被授予了少尉军衔,她心知肚明,这是菲涅为自己争取的荣誉。
为不辜负这份期许,让叶愈发全身心地投入到训练和学习之中。她暗自发誓,一定要成为一位足以与菲涅并肩而立的卓越骑士。
在恶补军事理论和精进战斗技巧之余,鉴于菲涅经常因繁重的宫廷课业所困,无暇顾及阿勒颇堡的事务,让叶便主动肩负起了调和新一代骑士团成员之间关系的任务。
顺利的是,她成功地将这些年轻的预备骑士们凝聚成了一个还算融洽的小团体。其中既有时常眉目传情的乔纳斯和艾玛,也有高冷的捷克少女雅娜……当然,还有那位灵缇。
在菲涅的授意下,灵缇的家人已然从圣城迁居至帝都,因此灵缇对菲涅很是感激。
灵缇当然也有着属于自己的名字,但她并不愿他人提及那个名字,所以众人也便顺其自然地称呼她为灵缇。
尽管灵缇对骑士团安排的训练任务从不推辞,对待旁人也总是周到有礼,但她似乎始终将让叶视为自己的对手,每每与让叶相遇,总会毫不掩饰地甩给对方一个充满敌意的白眼。
然而,让叶对此却并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样的关系或许也不坏,因为灵缇正是她最为熟悉的训练搭档。
她俩堪称阿勒颇堡训练场的常客,每周都会抽出时间进行数次实战对练。
被甲胄武装之后,她们默契地走到各自的武器架旁。让叶总会熟练地拔出那把惯用的大剑,灵缇则从武器架上取下自己的长曲剑,顺势摆出标志性的狼行步架势。
在特洛伊尔教授喊出“对比试验开始”的指令前,两道矫健的身影便已带着细长的白色蒸汽流,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对方。
她们的身影如同划破天际的流星般速闪而过,每一次大剑与曲剑的激烈碰撞,都仿佛连空间也会随之震荡。这些年来,她们的刀剑已在训练场上交击了成千上万次。
让叶对菲涅的爱慕之情则始终被她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明白,自己和菲涅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她很满足于眼下这种相处模式,只要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为她排忧解难,这便已然足够。
然后,那个夏天到来了。
明斯特政变的消息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皇室成员在夏宫惨遭猎犬骑士团的屠戮。
让叶记得菲涅是怎样静静地站在通讯室中央,接收着那段破碎的讯息,她的瞳孔缩小,呼吸几乎停滞。
没有哭喊,没有悲鸣,甚至没有一丝表情波动。
“菲涅?”让叶唤道,但对方仿佛没有听见。
她眼睁睁地看着菲涅沉默地走向军械库,穿上那套洁白如雪的蒸汽甲胃。动作精准,不带一丝犹豫,仿佛只是去执行一次普通的任务。
那一刻,让叶察觉到了不对,但菲涅的眼神告诉她不要跟来。
等让叶意识到菲涅要独自前往明斯特时,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让叶跟着鲍德温等人火速赶往事发地,内心早已被恐惧和担忧撕扯得支离破碎。
让叶等人赶到明斯特时,只看到了镇民们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惊惧。
“恶魔,”被吓到失神的他们低声喃喃,“白色的恶魔在屠杀其他恶魔。”
让叶永远不会忘记她踏入小镇中心的那一刻。阳光仍然明媚,照在被机油和鲜血染黑的地面上。墙壁上满是飞溅的血迹,地上散落着猎犬骑士的装甲碎片。十七具被肢解的尸体,如同被暴风撕碎的纸片般散落在街巷各处。
让叶在小镇广场的中央找到了菲涅。
白色的甲胃已不再纯净,裂痕遍布,被暗红与墨绿交织的液体浸染。让叶看不清那是菲涅自己的血,还是猎犬骑士们的。
面甲脱落,露出菲涅的脸——那张让叶沉醉的面容,此刻却像一尊沾满鲜血的雕塑,毫无生气和表情。
菲涅就站在那里,浑身浴血却依然挺立。她的眼睛空洞地望向远方,仿佛灵魂已不在躯壳之内。手中的大剑还在滴血,但她的手指却僵硬得无法松开。
让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穿过那片血腥的战场,只记得脚步踩在断裂的机械和粘稠的液体上,发出令人作呕的声响。
纵使同样武装着甲胄,菲涅的模样一时间让其他骑士都不敢上前,但让叶没有犹豫。
“菲涅?”让叶轻声呼唤,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没有回应。
让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菲涅的手臂,像是怕惊动一只受伤的野兽。然后,她抱住了菲涅,把浑身是血的白色魔神紧紧抱在怀中。
“够了,已经够了,和我一起回家吧……”让叶在菲涅耳边低语。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菲涅体内崩塌了。让叶感受到那具僵硬的躯体在自己怀中逐渐软化,然后开始颤抖,起初只是微弱的震颤,接着是无法控制的痉挛。
菲涅的武器终于脱手,掉落在地,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菲涅的双腿失去了支撑的力量,让叶随着她一起跪倒在血泊中。
然后,让叶听到了——那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声音,来自菲涅喉咙深处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悲鸣。
泪水冲刷着菲涅脸上干涸的血迹,她在让叶的怀抱中抽泣,声音破碎而绝望,像是要把灵魂从体内哭出来。
让叶紧紧抱着她,她始终没有松开手,直到夕阳西沉,将小镇染成血色。
值得庆幸的是,佛洛拉最终还是被菲涅平安救了下来。只是,原本活泼灵动的小公主在经历这一切后仿佛变了一个人。
让叶再也没见过那个上蹿下跳的小野猫,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寡言、异常胆怯的孩子,甚至她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眼神里只剩下空洞。
自那以后,菲涅便很少再笑了,那张漂亮的脸上总是覆盖着寒霜。
空位期带来的是帝国权力真空,群臣诸侯蠢蠢欲动,如同环伺的群狼,仅凭年迈的摄政修士海梅,根本无力弹压。
手握帝国最强之剑的菲涅,便成了摇摇欲坠的皇室最后的依靠,尽管那时菲涅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
让叶至今清晰地记得,身披宽大军服的菲涅,背影也不过堪堪到成年人的肩膀高度,但从远处望去,却又像是一个瘦弱过度的成年人,让人心疼。
她像是一株被强行催生的小树,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谁也不知道她最终会长成何等模样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