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感知中，那股煞气就像原本装在袋子里的水忽然结成冰，一口气将洛河的丹田扎了个稀碎，并且还在不断向周边蔓延。
与之相比，方才洛红玉对他所做的，可以说连伤势都算不上。
或许因为这个，他才会对洛红玉的所作所为不动于衷。
他不在乎她们做了什么。
顾璟睁开眼，收回灵气松开了洛河的手腕，恰好对上了洛河的眼神。
他的目光幽深而平静，亦如几年前，乃至十几年前，六岁的洛红玉第一次带着洛河走上了她的山头时，她所看见的那样。
一边是重获新生的年轻少主，是天下正道，天宸剑宗，也是她，天宸七剑未来的希望；
一边是已经木已成舟，无力回天，被选为祭品完成献祭切割的洛河；
她必须选一个，而她也早就知道自己是怎么选的了。
在洛河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负面情绪，只有仿佛接纳了一切，又仿佛隔绝了一切的平静。
明明是那样平和的视线，但反而让顾璟感受到被阳光灼烧般的刺痛。
在洛河的注视下，她只觉得自己内心中那最为自私污浊的地方，都被他看了个通透，看了个遍体鳞伤。
顾璟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意。
是啊，对当年默认了洛问水的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地知道洛河在为洛红玉承担着一切，也会在不久后为洛红玉而死的顾璟而言...
洛河就是她一生清白的内心里最深刻，最痛苦的那枚芥蒂，是她这辈子再也绕不过去的心魔。
少主那样对待他，而作为天下最盛享清名的正道魁首之宗的弟子，天宸七剑之一的顾璟，此时却连一个开口阻拦的正当理由都找不到。
这就是她数百年的清心，这就是她笔直一生的剑道。
修的糊涂心，练的荒唐道。
她多么希望能从洛河的眼中看见对她的愤恨，对她的讥讽，对她的嘲弄，如果洛河能开口的话，她甚至希望他能用极尽侮辱和不屑的词汇来羞辱她。
那样她的内心还会好受一些，她希望自己能得到惩罚。
不过洛河不给她这个机会。
这个从小无论是跟着她学剑，还是修炼都进步神速的孩子，从未向她表示过什么。
反倒是顾璟自己，想从他那里得到救赎，得到答案，得到解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执念。
凉凉夜色，借着迷蒙凄冷的月光，顾璟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洛河面具的一角。
“你知道...我奉宗主之命来到这里，是要做些什么吗？”
“...”
洛河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
就像记忆里那个青衣女仙所说的那样，洛红玉会有一劫，洛问水也知道这回事。
所以洛河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成为洛红玉的祸神，还是为了替洛红玉挡下那道天劫。
否则他也不会在发现洛河并未完全失去神智后，还对洛河开放典籍阁，供他修炼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洛河才能接触到天宸剑宗收集的神魂修炼术法，有了今日破身脱离的可能。
而作为跟着洛问水一路走到黑的顾璟，这次前来便是为了确保洛河能成功送死的。
她不是来给予他温柔的天上仙，而是一只催命鬼。
“那你恨我吗？”
“你恨我这个堕落自私，自欺欺人，一点也不配被人尊敬，也配不上秋女剑的可悲女人吗？”
顾璟的眼角有着融进肌骨中的温软端庄，但此时她的神色里，竟是矛盾的充斥了对洛河答案的恐惧和数分隐晦的病态执着。
她捏着面具的那只手微微颤抖，敏感地像是个纸人。
望向他的眼神像是在乞求，乞求能在洛河的指缝中舔舐到流出的些许能刺痛她麻木神经的恨意。
但这恨，又该从何谈起。
他要恨，也该恨一切的始作俑者，洛问水。
然而使用邪术，施术者又哪能不付出一点代价...洛问水自己，也没多少时日了，甚至等不到他报复的那一天。
至于顾璟，她只是做了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会做的选择而已。
他觉得她有点可笑，也有点可悲。
但不恨她。
洛河摇了摇头。
“...”
顾璟的手一松，眼眸渐渐垂了下来。
“如果少主没有那悲苦的命格，宗主没用那噬人的邪术。”
“你真的是少主的弟弟，你们一起在我的小苍山习剑，修炼。”
“你不用戴着面具，可以说话，你是大家都最翘首以盼，最喜爱，最寄予众望，站在阳光下，温暖幸福的孩子的话...那该多好。”
“我能亲口听你喊我顾师姐。”
“我也可以唤你，洛师弟。”
她的这些喃喃之语，不知是说给洛河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但无论是顾璟自己还是洛河都很清楚，不可能有这个如果的出现。
现在说来，只能当笑话了。
洛河站起了身，打算离开。
现在他的身体里可是有着一枚极大的威胁，就连方才顾璟对他体内的探查都没有将其发现，说明沈淮并没有夸大那枚魔种的来历和破坏性。
他现在要趁着这宝贵的时间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以免出了问题。
现在他只需要拖住洛红玉走上升仙台迎接天劫的这半个月内，自那之后，他就迎来了自己的解脱。
那么多年的熬炼...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等等...”
顾璟捉住了他的衣角。
随后，他的手中被她塞入了一枚散发着清凉温寒气息的剑玉，同时一股精纯而庞大的灵气也充盈了他的全身。
让他死气沉沉的气息多出了几分生机，白天的消耗瞬间补了回来，甚至更充实了几分。
做完这一切后，顾璟的脸色略显苍白，配上她此时扯出的勉强微笑，这位素来神韵宜人的仙子看起来是憔悴无比。
“这些能让你...不那么痛。”
“...”
洛河并未多说什么，他思索片刻后，秋女剑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秋女剑为他的召唤而欣喜地鸣动了起来，而洛河却径直地单方面切断了秋女剑与他的联系。
察觉到洛河气息离开的秋女剑似乎显得极为不安，在洛河的镇压下，秋女剑渐渐沉寂下来。
随后，洛河将秋女剑递还给了顾璟。
秋女剑于他而言最大的作用是那温润的剑气能稍微压制他体内的煞气，但现在已经没几天了，他用不上。
该还给顾璟了。
物归原主的秋女剑却并未展现出任何回应，虽顾璟仍能使用秋女剑，然而比起在洛河手中，它显然失了数分灵性。
这是因为这秋女剑并非洛红玉认为的那样，是顾璟强行将其让洛河使用。
而是秋女剑主动选择离开了顾璟，选择了洛河。
上一任剑主未逝或者废掉灵剑便择新主，这在千年来的历史中都未有过先例。
但顾璟自己明白，从她违背自己的本心，选择漠视了洛河的遭遇后，她就已经失去了秋女剑的认可了。
洛红玉所知道的说辞，也不过是为了蒙骗他人的可笑谎言而已。
此时洛河将秋女剑归还，什么意思她心知肚明。
顾璟感到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她的心口，让她难以睁眼，难以抬头，难以开口，生怕自己再接触到洛河的眼神，自己便会在那之下宛如余烬般消散殆尽。
洛河的身影渐渐消散在了夜色中。
剑重归剑客之手，拿着秋女剑的顾璟，背影看起来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风华无双的女剑仙。
但可能唯独她自己知道，曾经她为自己兼济天下，匡扶正道所挥下的每一剑，都将在洛河走后，回刺到她的身上。
伤口鲜血淋漓，难以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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