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雾依然未散,排练室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叹息。甘棠拄着竹杖踏入房间,肿胀的脚踝上缠着的束带已被汗水浸透,在熹微的光线下泛着暗红。千华背对着门坐在钢琴前,指尖悬在琴键上方,乐谱上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疤。枫抱着吉他倚在窗边,目光掠过远处层叠的山峦——那里的山风吹着飞鸟,鸟却依然不屈的对抗着风的啸叫。

“改好了。”千华突然开口,乐谱被她“啪”地拍在琴盖上,“底鼓全部换成军鼓,别再胡闹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哭过的痕迹无处潜藏,琉璃色的瞳孔却映着乐谱边沿被揉皱的折痕。

甘棠的竹杖叩在地板上,一声闷响。“我...能行的——”

“能行?”千华倏地转身,乌发扫过琴键带出一串刺耳的颤音,“你连站稳都要靠这根破竹子!”那双琉璃色的眼直至的盯着甘棠,却又在片刻垂下。“...我不应该发火,甘棠,放弃又有什么不好?”

甘棠的嘴角抽了抽,忽然甩开竹杖走向爵士鼓,只是踏过地板的每一步都重的沉闷。褪色的镲片映出她踉跄的身影,像一出荒诞的皮影戏。“听着!”她抓起鼓棒重重敲响踩镲,疼痛让她的脸瞬间扭曲,“嚓、咚、嚓——”破碎的节奏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惊飞了窗外竹梢的山雀。

千华的手指砸在琴键上没有再松开,轰鸣的和弦吞没了杂音。“甘棠,我不要你这样,像平时嘻嘻哈哈一样就好。”她那甜腻的嗓音像是被撕裂,撞上墙壁又弹回,在三人之间来回撕扯。

“甘棠...别勉强自己。”枫突然拨动琴弦。D大调的和弦清泉般漫过满地狼藉,她放下琴起身走到鼓架旁,指尖轻轻按在甘棠颤抖的手背上,“休息一会吧,随性就好...就和当时你说的一样。”

枫回忆起刚刚加入乐队没多久的那个夜,街角俱乐部昏黄的灯光,三个少女在远处传来的汽笛声中即兴合奏。甘棠的鼓棒曾在枫的手心画过节奏线,笑着说:“音乐是活的,随性才是属于它的舞蹈。”

甘棠的呼吸渐渐平复。她将右脚悄悄缩进阴影,鼓棒灵蛇般游走起来。“嗒、嗒啦嗒——”军鼓的震颤攀着吉他的旋律生长,千华的钢琴声如月光悄然渗入。当三个声部终于咬合时,雾恰好散去,一束光照亮了谱架上未干的墨迹——那是千华修改时,眼泪晕开的痕迹。

月光穿透窗,在褪色的镲片上折射出细碎银斑。甘棠的鼓棒悬在半空,军鼓余震裹着汗珠从她下颌坠落。排练室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山风在水泥地上沙沙游走。

枫的指尖仍停留在琴弦上。方才合奏时,她分明看见甘棠的右脚踝在底鼓踏板下痉挛——像被渔线缠住的海鸟,挣扎着想要冲破桎梏。

“以前,我爹就让我别和那帮读俄文书的危险分子混在一起。”甘棠扯开浸透汗水的束带。“那会儿奉天城里到处都是外国人,露国的也有、日本的也有。我跟着米国回来的留学生学会了敲鼓,每天在家没完没了的敲,我就稀罕和他们混在一起。我爹吵吵着老甘家闺女完犊子了,当着日本代表的面用马靴卷我,说是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美其名曰矫正不良思想。”一长串像是抱怨,只是甘棠的脸上露出的是笑容。

千华按在琴键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月光斜斜切过她苍白的侧脸,将睫毛的影子烙在泛黄的乐谱上。

“他让我学日文、看鞍山铁矿的账本,把我送到这里上学,说这才是乱世里安身立命的手艺。”甘棠的鼓棒突然猛击吊镲,旧报纸从鼓架震落,泛黄的“南满铁路”字样正盖住她痉挛的脚背,“那时候我就觉得是放屁,我是中国人,为什么学会给外国人干活是立命的手艺?我跟着进步青年唱他们不让唱的歌,打他们不想看到的乐器怎么就不行?”她咧开干裂的嘴唇,虎牙闪着寒光。“那时候我就决定,去他的,我就不要放弃打鼓,也不放弃搞他们害怕的思想。”

“抱歉...还疼吗...”千华合上琴盖,走上前为甘棠涂着写着德语的药膏,这是兄长从柏林捎来的稀罕物——她一直带在身上却从未用过。

"早不疼了。"甘棠咧咧嘴,指尖无意识摩挲鼓棒上的刻痕——那里曾刻过什么甘棠自己都已经忘掉,"倒是你,明明最讨厌药的味道..."

"继续吧。"千华突然说。她将绷带系成蝴蝶结,起身时带翻琴凳。乐谱从夹层滑落,那上面的泪痕与墨晕染的字,此刻正被山风轻轻翻动。

甘棠的鼓棒在空中划出半圆。当军鼓与钢琴再次交织,枫看见无数透明的影子在晨光中起舞:穿着马靴的军人、撕毁乐谱的威严家主、还有红岩旁轮椅上的剪影。她们的合奏不再完美,踩镲的延迟与钢琴的错拍却让音乐愈发鲜活,仿佛那些伤痕本身正在歌唱。

甘棠突然摔了鼓棒。她仰头灌下整瓶汽水,玻璃瓶在水泥地上炸成碎片。"痛快!"她的笑声撞上墙壁,震落窗棂积年的灰。

千华默默捡起玻璃碎片,指尖被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当年被迫撕毁乐谱的少女,此刻正将染血的残谱小心拼合。

雾在山脊处裂开细缝,月光流过褪色的镲片,将金属锈斑镀成星屑。军鼓皮上的裂痕爬满光晕,像被风干的河网裹住昨夜汗渍。竹杖斜倚墙角,束带末梢的露珠坠入地板缝隙,惊醒了蛰伏在朽木深处的潮虫。

山风掠过窗棂,携走琴键缝隙的尘絮。半阖的钢琴盖内,一片被风卷来的落叶悄悄嵌进了琴键,蜷曲的叶尖挂着夜露。风吹过窗带来嗡鸣,把零落的音符送往更深的山谷——那里有泉正流淌,带着逐渐远去的旋律,潜入地脉深处蜿蜒的暗河。

飘飞的乐谱飞出窗,盖住了排练室旁就要绽放的海棠花苞。枫看向了窗外延绵的山峦,秋风带着落叶消失在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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