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总是会梦到过去的那些旧事。

高中结束后,人生被迫步入转折的自己,潦草结束学业。

母亲在哀伤中无法自拔,终日以泪洗面。

溺在麻木里抬不起头的林然,扛起家庭的责任,浑浑噩噩地走进公司。

流水线似的生活像是高速旋转的车轮,一圈圈的岁月碾过林然的肩膀,只留下一道道辙痕。

工作步入正轨,迎接林然的并非生活的转机,而是亲人的离世。

自第一场意外开始,至最后一位身边的长辈离世。

背着赡养家庭压力的林然某一刻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肩上甚至什么都不剩下。

讽刺的是一纸又一纸遗书,反而足矣让林然接下来几十年的生活无虞。

又过了一年,林然患上了一种怪病。

曾经的记忆宛如烈日下暴晒的冰块,在极短的时间里几乎忘掉从幼时起到大学后的记忆。

林然甚至记不清刚刚工作的那几年,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医生们对怪病束手无策。

可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们劝说林然放弃无用功时,林然的怪病又开始痊愈。

或者说,进一步恶化出了新的症状。

林然失去的记忆重新追上了他。

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

不知何时起,林然总会在不知不觉地睡着。

办公室里、餐厅里、草坪上。

上一刻尚且清晰的意识,下一瞬便没入黑暗。

丢失的记忆,在林然入睡之后以自身重新亲身体验的形式回归。

没错,是梦。

那些遗忘掉说不定会更轻松的记忆。

它们化作床榻间的梦,冷漠地在林然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复颂他所做的、错过的、选择的。

越来越多,越来越长的梦默默伫立在林然的身侧,一夜夜向他描述名为“林然”的小人物,身上所发生的故事。

一个又一个梦串起了林然三十九年的记忆。

清凉的风拂过脸颊,从梦中将林然唤醒。

林然费力地撑开疲惫的眼睑。

他这次是在公司的天台上睡着的。

漫长的梦中,林然经济自由后,没有大手大脚地消费,而是投入到繁重的工作里。

等到下一次去医院时,孑然一身的林然终于轮到了给他自己看病。

跳过病情恶化后的一场场梦,梦里的他在某一天一步一步地走上天台。

来到林然此刻所在的位置,最终将这一场梦定格在两臂搭在天台边的栏杆上——

这连续又漫长的梦,最终追上了他三十九圈春秋往复的人生。

在梦里又过了一遍人生的林然此刻仍然有些恍神,跌跌撞撞地退后两步。

被无时无刻的入梦折磨到如今。

林然能够肯定的是,自己绝对摊上了什么诡异的事情,起码医生是解决不了的。

“好了,现在你已经追上我了。然后呢?然后你又要做什么呢?”

林然状若痴傻地低头自言自语道。

是让他这个循环再来一遍?

还是干脆地告诉他,自己已经陷入一个小人物挣脱不得的漩涡。

林然后仰身,干脆地让身体倒进身后的折叠椅里。

事到如今,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的“梦”已经异化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仰望着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的夜空,林然好不容易张开的眼皮又有点松动。

这次,你又要变成什么样呢?

林然迷迷糊糊中,对着心中人格化的“梦”喃喃道。

而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

模糊的视野里,遥远之处亮起鳞鳞微光。

“这是最后一个。”

梦在林然的耳边如是说。

……

失重感可以让人脱离梦境。

但林然没有。

入梦之后,他只感觉自己正从高空中一昧下坠,却听不到理应有的风声。

无论如何努力也睁不开眼。

林然好似被块一人大小的巨石盖住全身。

浑身被压在无形重力之下,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林然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那重力碾成一团烂泥,所有的感知都被痛楚所遮蔽。

每一瞬都被痛苦拉伸到数以年计的尺度。

数不清多长时间的坠落后,林然的身上忽然一轻,无情蹂躏他的巨力在这一刻随之无影无踪。

从疼痛到轻松的跨度巨大。

一时间,林然的脑海里只剩下恍惚。

连眼睛好像都能睁开了。

然而正当林然这么想的时候,变故比他的行动来得要更快。

他的后背突然撞上一块冰冰凉凉的地面,腾得一下摔到上面。

没有声音,只有拳拳到肉的打击感。

林然用自己的后背殴打地板,拼尽全力无法战胜。

好消息是不失重了。

坏消息是林然现在颠的浑身疼。

这一下摔得有点狠,本来能睁开的眼疼得勉强张出一条缝。

林然透过这条缝看到了一线光。

哪怕这线光隔着一层眼皮,她也能隐约品到其中隐约的明媚。

其实是林然被热到了。

简单联系一下,林然很快就给这个梦想出了开头——

不出意外,她应该是从床上翻了下来。

不过她暂时还没摸到,理论上盖到自己身上的被子。

除此之外。

林然只觉得自己身上套着什么又硬又咯,还磨的她有点痒的衣服。

这感觉,让林然感到有些熟悉。

林然自觉自己现在应该仍在怪病引发的梦中,否则就解释不通先前诡异的遭遇。

想到这里,她索性放任自己躺在地上。

林然揉揉眼角,也不急着睁眼。

赖一会床而已。

反正梦里一般没什么自主性,时候到了梦会拉着林然会自己动的。

正巧怪病带来的梦帮自己梳理了一遍记忆,林然连小时候穿的纸尿裤什么色的都记得。

但她苦思冥想很久,记忆一天天对照也没想起来自己是哪一天从床上滚下来过。

“滋啦——”

桌椅被小心拖拽的噪音飘进林然的耳中。

林然心里骤然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她勉强地从地板上睁开双眼。

这里根本不是他自己的卧室!

最先看到的是一双双腿藏在桌椅的夹缝间,密密麻麻排得像森林。

熟悉的蓝色裤脚配白条纹。

林然面上骤然一僵,带着麻木的心情往更远的地方看,看到一面刷得煞白的墙壁。

排列整齐的奖状和试卷贴在黑板和瓷砖上,更高处,一条红底白字横幅扎进了林然的视线:

高二三班,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这是,高二?

时间跨度之大一时间有些冲击。

林然下意识忽略了诸如“为什么会摔进教室里”等一系列暂时不重要的问题。

她把目光转向靠窗最后一排,和垃圾桶双排的座位上。

那里正歪下来一个少年的头。

少年五官端正,面上干干净净,一头利落的短发,眼底闪烁着明显清澈的愚蠢。

这是林然,或者说十七岁的林然。

你是林然,那我呢?

难道第二轮的梦是让我用第三人称再看一遍?

陷入茫然的社畜林然低头看向自己。

她最先看到的,就是被两团软肉撑得鼓鼓的胸口,以及快要绷不住的男款校服衬衫。

这是什么东西?

林然的大脑过热宕机。

她僵硬地抬起头,社畜卑微的尊严促使林然没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继续验下去。

就在林然仍处于无法接受现实的阶段时,一声厉喝宛如响雷在林然耳边炸开:

“林然!”

少女和少年猛地一缩脖子。

“地上是有黄金还是钻石,给我站起来!”

林然扭头看向身后,一位剑眉肃穆的中年人正背手站在讲台前,从背后露出一角的三角板成了中年人身份的最佳认证。

数学老师,林然只记得姓肖。

甚至不需要肖老师多说什么,光是看那双快要冒出火的眼睛,林然就知道自己要遭重了。

什么,你说有个年轻版的林然顶在前面啊。

那没事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林然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年轻版的自己没人管她,但不妨碍她拍拍腿上的灰,从地上理直气壮站起来。

这我得站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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