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背影，眼底的怒火慢慢熄了，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冷哼一声，坐回靠椅低声恼道：“莫名其妙。”
元司没听见她的埋怨，热情地招呼着作为客人的两位编辑。
“请问你们有什么忌口吗？”
栗须枝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身旁的黑泽悠斗挠了挠后脑勺，低声说道：“那个……我不吃香菜。”
场间两个女人立马冷眼横了过来，吓得他连忙闭上了嘴。
“好的，我知道了。”元司头也不回，只是笑着说道。
迟疑片刻，栗须枝看了一眼情绪不明的佐藤千夏，忍不住起身朝元司开口道：“那个，想必你就是元司同学吧，我们想跟你谈谈。”
“我明白，是关于那本书吧。”
目光落在案板上，被清洗过的菜叶一片片摊开，带着水渍的翠色透着几分晃眼的平静。
这件事他思考了很久，在看到那份邮件之后。
让他现在心情平静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原稿，本来就不是他创作的。
看到刊登杂志上出现的不是他自己仿写的那一版时，元司心里还有点释怀。
他的水平还差一截，但发布原作，又让他难以接受。
它属于另一个世界，属于另一个努力创作的人。
他只是把它带到了这个现实。
虽然在现行的法律上、道义上、舆论上都可以归为是他的“原创”。
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质疑这不是他写的。
但他清楚，他自己明白，自己并不是那位原作者。
知道这一点的他，实在没有承认下来的脸皮。
正因如此，他才不打算将这场荒谬闹剧演得太认真。
元司撒撒手上的水转过身来，穿上围裙的模样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清秀感，让栗须枝一时都有些晃神。
她感觉得到，面前这个青年比她想的要成熟得多。
元司温和地笑了笑，“那本笔记能被看上，其实我也挺意外的。”
“原本当时只是记录下来放着，居然能引发这种事。”
“你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理，可以由我来进行商谈，元司你自己做饭就好。”佐藤皱眉打断他，语气冷了几分，“也不用准备他们的份额。”
一句话让黑泽编辑更加尴尬，栗须枝撇撇嘴，无奈地叹口气。
能让栗须枝判断有能力评选芥川奖的作品，不管有没有获奖，这都代表元司作为新人作家的潜力，这本就是属于他的荣誉，如今却被出版社搞砸了，他这样分摊责任未免太过儿戏。
“教授，这件事我想先吃完饭再谈。”元司的表情有些无奈。
如果饿着肚子能处理好事情，人也不会因为饥饿陷入精神上的恐慌。
至于他吃让别人看着——作为善于料理的他看来这有点不能接受，没有让别人看着自己吃饭的爱好。
他只是想赚笔稿费而已，没有更深层次的思考。
是一直待在佐藤教授的公寓，令他总有种在吃软饭的感觉。
反正也不是自己创作的作品，他看得很开，这样的书，他脑子里还有很多，只是一本曾经也获得过芥川奖的中篇小说，除了对不起不存在的原作者，别的他是真没在意。
元司继续说道：“我能写一部也能写第二部，而且我跟绯村学姐关系其实很不错，创作上她对我也有过帮助，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她。”
说话间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刀切菜的轻响，身后还有锅里汤底翻滚的咕嘟声。
语气中的自信和洒脱让三人都有惊讶，栗须枝都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好友。
你到底上哪里拐来的学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作者面对芥川奖都心平气和的，甚至还是个新人，他是不是不懂芥川奖的含金量啊。
而且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栗须枝瞪大了眼睛，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不可置信地看向佐藤千夏。
后者看懂了她的眼神，略显尴尬地撇过视线。
她还没跟栗须枝说过自己的全职保姆就是元司来着——当时的借口是什么来着？弟弟？还是借住的亲戚？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三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那么激烈的争论，此刻显得有些无力。
没过多久，一股甜咸交织的香气从厨房飘出来。
元司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寿喜锅走出来，锅里是熬好的昆布酱油汤底，薄切的和牛肉卷整齐码在汤面上，旁边漂着白菜、豆腐和香菇，汤汁翻滚间透着淡淡的琥珀色。
“时间有点赶不及，今天就简单一点，还请不要介意。”
“哇好香。”黑泽深吸了一口气，惊喜地说道。
老实说他真的饿极了，今天一整天都担惊受怕，直到现在也没吃一点东西。
栗须枝嘴上说着，“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元司同学，我们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你还这么热情招待我们。”
实际上她没有阻止黑泽的行动，两人先后落座。
见两人这样“自觉”，佐藤千夏显得有些闷闷不乐，走到餐桌旁等了一阵，见元司忙着端菜盛饭，只能抿着唇自己拉开座位坐下。
元司端来一小盘烫过的水菜，翠绿清爽，最后是四碗刚煮好的米饭，粒粒晶莹。
三人还是第一次在家里看见这么豪华的寿喜锅，黑泽更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粗茶淡饭，别客气。”
元司自然地坐在佐藤身侧，说完还夹了片和牛放进佐藤的小碗里，动作熟稔。
他还认真吩咐道：“肉烫一下就熟，别煮老了。”
佐藤接过筷子，低头夹起那片肉，入口软嫩，酱油的咸香裹着牛肉的甜。
她嗯了一声，语气平淡，“还行。”
眉间的紧绷松开了些，明显在言不由衷。
寿喜锅的汤底浓淡适中，和牛肉质细腻，水菜烫得刚好保留了脆感。
栗须枝盯着元司给佐藤添菜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这两人……她扫了一眼黑泽，结果就看见黑泽一句“我开动了”开始埋头干饭起来，真的没有一点客气，心底无奈。
吃到中场，三人对这顿寿喜锅满意至极。
吃饱喝足也到了商谈正事的时候，有寿喜锅作为铺垫，餐桌上的气氛明显融洽了不少。
连一向爱挖苦人的黑泽都大肆赞扬元司的厨艺，栗须枝更是对元司露出感兴趣的态度。
长相不差，厨艺满级，还能写出那样佳作的男大学生。
她看向对座的千夏，眼神意味深长。
千夏这是找不到合适的男人，打算自己培养一个吗？
佐藤冷着脸没有插进话题的意思，也没察觉到好友的揶揄眼神。
“栗须编辑，这件事我真的没那么在意。”
听见元司准备聊正事，对座两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栗须枝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元司顿了顿，“署名什么的，我无所谓，稿费、版税我可以跟绯村学姐商量着来，这件事本身也只是一个乌龙，想必是栗须编辑你当时跟教授没有沟通清楚，误以为是绯村学姐的作品，这一点上你们不用太过纠结，也请不要太过自责。”
黑泽眼睛都要瞪大了，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元司同学……”
多么宽广的胸襟，怪不得能写出那种——额？纤细柔软的故事？
“只是现在我跟绯村学姐那边暂时联系不上，所以……”
“这件事可以由我们这边出面解释。”
栗须枝指了指身旁的“饭桶”，“黑泽之前就是青墨社对绯村同学负责的编辑，由我们来联络没有任何问题。”
黑泽听见学姐这话，猛猛点头表示自己没问题。
元司摇了摇头，“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请你们帮忙。”
他抬起头与栗须枝对视，“这件事我只需要你们正常推进对于那本书的运作，符合规则的商业运作就好，绯村同学那边我想自己解决。”
“这，这样当然没任何问题，可是这对元司同学你是不是太——你要是有别的要求我们也可以协商的。”栗须枝忍不住说道。
吃下这顿饭，她心底的考量早就忍不住靠向这个真诚的少年。
反正这件事最大的问题也在青墨社那边，她作为其他出版社的副总编虽然不可能直接插手青墨社的内务，但总有运作的手段。
都是一个行业的竞争者，又同在东京，加上日本文学振兴会和春秋文坛的存在，简直不要太轻松。
“别的要求啊，那……”
元司似是想到什么，嘴角添上笑意，“那就麻烦你们尽量为这本书争取到芥川奖吧。”
“我想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寿喜锅的热气还在桌上袅袅上升，客厅里却安静下来，只有锅底咕嘟咕嘟的细响还在回荡。
三人神色各异，看着这个自信十足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