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国关掉电脑时,墙上的挂钟正指向凌晨两点十七分。屏幕熄灭的瞬间,客厅陷入混沌的黑暗,只有路由器指示灯像三只猩红的眼睛,在电视柜上幽幽闪烁。
他摸黑走到儿子房间门口,门缝里漏出的蓝光在地板上划出锐利的切线。十二岁的张子豪蜷缩在被子里,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划出残影,游戏音效里混杂着机械女声:“首充六元送绝版皮肤”。
“明天期末考数学。”张建国伸手去夺平板,触到儿子手背时被烫得缩回手指——这台二手设备已经连续工作七小时。
“王梓皓他爸直接给他买满级账号!”少年突然爆发的嘶吼惊醒了主卧的妻子,陈敏穿着起球的珊瑚绒睡衣冲出来,手机屏幕还停留在直播间:“家人们三二一上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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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地铁早高峰的人流裹挟着张建国涌向出口,西装袖口蹭到栏杆时绽开细小的线头。部门裁员名单今天公示,他摸了摸公文包里那张泛黄的钳工证——二十年前从国企下岗时,师父说“有手艺饿不死人”。
幼儿园家长群弹出消息时,他正蹲在写字楼消防通道吃便利店饭团。班主任晒出孩子们用乐高搭建的“未来城市”,评论区整齐排列着玫瑰花表情,第三条却格外刺眼:“张雨萱爸爸,您家孩子交的是纸壳模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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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社区老年活动中心飘出二胡声时,张建国在垃圾站找到了父亲。老人正佝偻着腰扒拉废纸箱,智能手环在枯瘦的腕子上不断报警:“心率过速”。
“您这是何必...”
“萱萱的编程课该续费了。”老人抖开印着“有机蔬菜”的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矿泉水瓶,“现在年轻人手机一点钱就没了,还是收废品实在。”
路由器突然熄灭是在暴雨夜。整个小区业主群炸锅的时候,张建国借着手机闪光灯检查线路,却看见儿子蹲在飘窗上,把期末试卷折成纸飞机投向雨幕。那些写着“52”分的数学卷子盘旋着坠向二十四楼下的霓虹,像一群溺亡的白鸽。
《药渣》
陈桂枝把最后一粒降压药碾碎撒进鸡汤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往下掉。铝制饭盒里浮着层黄澄澄的油花,倒映出她肿胀的眼睑——昨夜在急诊室走廊跪求医生时磕破的。
重症监护室的自动门缓缓开启,消毒水味裹着机械嗡鸣涌出来。十五岁的女儿躺在转运床上,手腕还绑着写有"欠费停针"的塑料腕带。主治医师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车钥匙,陈桂枝认得那个三叉星标志,和上周院长办公室茶几上的车钥匙一模一样。
"市里专家会诊费再加五万。"护士长在缴费单上敲章,钢印压碎最后一朵腊梅——那是女儿化疗前绣的《寒梅图》,说要送给主治医生当新年礼物。陈桂枝攥着皱巴巴的农村合作医疗本,封皮上"为人民服务"的金字早被磨成了暧昧的灰。
丈夫王大庆在建筑工地摔断肋骨的第七天,催债短信挤爆了陈桂枝的老式诺基亚。她站在住院部天台边缘,看见楼下花坛里堆着的中药渣被寒风卷起,恍若一群灰蝴蝶扑向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那些褐色的药渣里埋着女儿偷偷藏起来的素描本,
最后一页画着穿白大褂的天使,翅膀却是点滴架的形状。
黄昏时分,陈桂枝抱着骨灰盒走出医院后门。保安亭电视正播放本年度"十大感动医患故事",片尾曲是女儿化疗时常哼的《虫儿飞》。她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柏树上栖息的乌鸦,黑色羽翼掠过LED屏上滚动的红色标语:医者仁心,大爱无疆。
《烟头》
老陈把烟头按灭在窗台的积雪里,铝合金窗框突然震动起来。他下意识缩回手,看着铁锈色的雪水顺着墙皮蜿蜒而下,在龟裂的灰墙上画出歪扭的树杈。
楼道里飘来中药味,混着隔壁油炸辣椒的呛人气味。妻子王秀兰在里屋咳嗽,声音像漏气的风箱。儿子小海蹲在厨房门槛上,正用冻红的手指摆弄半截铅笔头,作业本摊在膝盖,纸页被暖气片烘得卷了边。
"爸,张老师说要交校服钱。"小海没抬头,铅笔在"已阅"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老陈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钞票。三张红票子,是昨天在劳务市场蹲了八小时挣的。中介抽走五十,包工头扣了三十当押金,剩下的刚够买两盒促红素注射液。他盯着儿子发梢里的雪屑,想起上个月家长会上,
班主任说小海总在体育课躲进器材室——因为运动鞋开胶了。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老陈走到阳台,寒风卷着冰碴扑在脸上。短信只有四个数字:2307。他扯了扯领口,羊毛衫是王秀兰用旧围巾改的,线头刮得脖子发痒。
工地围挡的铁皮被风吹得哗哗响。老陈蹲在水泥管后边,看着路灯把影子拉成细长的鬼。为首的黑夹克往手心哈气,指节上的虎头刺青在月光下泛青。"老陈是吧?"那人扔过来半块砖头,"数到二十,往三楼窗户砸。"
砖块脱手的瞬间,楼上传来玻璃碎裂声。女人的尖叫刺破夜空,老陈看见防盗窗里探出个花白脑袋。黑夹克已经冲进楼道,脚步声像闷雷滚过楼梯间。他摸到门边时,正看见虎头刺青揪着老头衣领往墙上撞,石膏板裂开蛛网纹。
"求求你们...房贷真的..."老头嘴角渗出血沫,眼镜腿歪在耳边。老陈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歪着脖子,氧气管在床头晃啊晃。他后退半步,踩到个软乎乎的东西——地板上躺着只棕色泰迪,红缎带还系在脖子上。
黑夹克把老头按在餐桌上时,老陈发现桌角贴着张幼儿园奖状。粉色小花边,金色"乖宝宝"三个字被血渍洇湿了半边。他转身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瓷砖缝里的霉斑在眼前旋转。
第二天在诊所,王秀兰的血色素掉到5.8。护士拔针时棉球按重了,青紫的淤痕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要不...咱回家吧?"她手指绞着透析管的褶皱,床单上印着"第三人民医院"的红字已经褪成粉色。
老陈站在缴费窗口前,捏着诊断单的手抖得像风中的塑料袋。玻璃那头的工作人员在涂指甲油,鲜红的刷头在瓶口刮出咯吱声。他突然想起昨夜老头被打落的假牙,白森森地躺在红烧肉汤汁里。
暴雨来的时候,老陈正在拆迁工地守夜。雨水顺着安全帽边沿流成水帘,对讲机里沙沙响着电流声。黑影从断墙后闪出时,他握紧钢筋的手心全是汗。那人怀里抱着台切割机,电缆拖在泥水里像条死蛇。
追逐在未完工的电梯井戛然而止。老陈闻到对方身上的酒气,混着铁锈味的呼吸喷在他脸上。推搡中安全绳突然绷直,他听见自己后脑撞在钢筋上的闷响,像小时候母亲用擀面杖敲打棉被的声音。
黎明时分,巡更的保安发现安全帽漂浮在积水里。雨水冲刷着水泥地上的血丝,流向基坑深处。三十七楼的风穿透蓝色挡板,把警示带吹成招魂幡。王秀兰接到电话时正在叠校服,崭新的深蓝色运动裤上,价签还没撕。
拆迁队进场那天,小海蹲在废墟堆里找东西。推土机碾过碎砖时,他忽然站起来,手里攥着半截铅笔头。穿西装的开发商在马路对面打电话,玻璃幕墙映出扭曲的云。一片雪花落在孩子睫毛上,很快融成水珠。
老陈的葬礼在拆迁工地的暴雨中进行。推土机碾过花圈时,安全帽里的积水映出三十七楼未封顶的钢筋骨架,像具被剥皮的巨兽。王秀兰把透析管缠在墓碑上,青紫的胳膊比纸钱还白。
开发商来谈赔偿那天,小海正蹲在福利院墙角数蚂蚁。穿貂皮的女人递来棒棒糖,指甲上的水钻刺得他眼睛疼。"你爸摔下来时,"她吐了个烟圈,"怀里还揣着这个。"半截铅笔头滚进下水道,和混凝土碎渣一起沉入地底。
拆迁款到账那周,第三人民医院撤走了呼吸机。王秀兰最后看见的,是护士胸牌反光里变形的自己——头发掉光了,颧骨支着层蜡黄的皮。她想起结婚那年,老陈用厂里废铁焊的梳妆镜,镜框上缠着塑料假花。
雪落下来时,工人新村只剩半堵红砖墙。小海的新校服口袋里装着领养文件,深蓝色布料蹭着大腿,价签上的数字比父亲遗照前的香烛还刺眼。穿西装的男人在废墟上插旗,玻璃幕墙倒影里,泰迪犬的红缎带飘过基坑,像一滩未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