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鸭川泛着铁灰色的波光,四条大桥上的瓦斯灯次第亮起,四人并肩走在河岸的栈桥上。木屐声、皮靴声在花岗岩桥面上叩出细碎的清响。枫转头看起翻着波光的河,那里映着对岸百货公司的霓虹招牌,片假名拼写着"デモクラシー"在河水的倒影下破碎又融合。

“就到这里吧,不远了,正子自己可以回去的。”正子在桥中央停住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围巾尽头的流苏。对岸新落成的京都塔投下长长的阴影,落在桥的中央将四人分隔。

远处传来叮叮的电车声,混着人力车夫的吆喝。穿立领学生装的青年们抱着杂志匆匆掠过,油墨味道混着秋风袭来却又快速消逝。

“还会再见的岛村小姐,我们在箱根等你。”千华似乎是察觉到了正子的情绪,轻轻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刚刚写好的那首歌没有贝斯手可不行啊。”枫轻轻微笑着,走上前帮正子整理一下微乱的围巾。甘棠此时不知是有所感伤或是又或是被河岸下的什么吸引了兴趣,一直咋呼的她此时却是安静的眺望着桥下流淌的河,一言不发。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歌声伴随着河水流过的潺潺声,随着枫叶飘落。是甘棠,她突然唱了起来,那是首枫听不懂的中文歌曲。枫看向了千华,她只是摇了摇头,也许是让她继续唱下去的意思。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馀欢,今宵...呃...今宵什么来着。”甘棠像是忘了词,独自嘟囔着。

“今宵别梦寒。”千华轻声接上,歌声就此停歇。

“喔!千华你会中文啊!”甘棠突然反应了过来,枫依然没听懂,只是觉得方才一直笼罩着的灰色滤镜破了,又回到了彩色的日常。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甘棠,你就是用中文和我问的路。”

千华用日语回答,随之而来甘棠爽朗的笑声将枫也感染,少女们清脆的笑声在河面上荡漾开去。正子也露出了笑容,她轻轻的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踏上了电车。三人目送着渐行渐远的电车,直到那车的灯光彻底被暮色吞没。

“还是没问出口啊...”枫收起了笑容,看着远处的京都塔,轻声呢喃。

“没问出口什么?”熟悉的男声唐突在身后响起,枫转身望去街角的灯下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枫还是认出了他。

“田中先生?”枫有些疑惑的呼唤,那人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果然是田中敏一。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坚定。看到枫一行人,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迈步走了过来。

“田中先生,您不应该在长崎吗?”千华警惕地问道。

“电报说你们遇险了,就过来看看。”田中帽子下的鬓角发丝有些错乱,脸上的疲惫让这张俊朗的脸添了些脆弱。

“田中哥!好久不见哇,大家都还好吗?我们正打算去箱根。”说话的是甘棠,她好像对田中能找到她们没有任何的疑惑。

“长崎一切安好,路上小心,快去快回。”田中说罢,他递给枫一个信封,“这个,或许有用。”枫接过,疑惑地看向他。田中只是笑笑,转身融入暮色之中,远处响起了摩托车点火的声音,枫总觉得好像是她家里那辆停着的破摩托的声音。

枫低头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便笺和一张船票。便笺上字迹潦草:“若遇困境,持此票往东京港找德田。”枫心中疑惑更甚,正要追问时,田中早已不见踪影。千华凑过来,看着船票上“东京——香港”的字样,不禁皱眉。

“大手笔!我就说田中哥有钱!”甘棠笑嘻嘻的将船票弹了两下。

枫捏着船票,心中满是不解。她不解到底什么样的困境会需要逃的这么远,九条家?可他们甚至今天都没有任何声音,何况有千宏先生在应该不至于太为难她们。枫想要追上摩托的声音,可田中却早已消失在暮色里。

“先别管那么多了,去箱根的计划还是照旧吧。”千华试图让气氛恢复轻松。枫点点头,将船票小心收好。四人沿着河岸继续前行,只是枫的目光偶尔还会飘向那座京都塔,思绪已被这意外的船票搅乱。

她偷偷瞥向千华,对方神色如常,可刚刚歌声里藏着的情绪,自己怎会不懂。

“箱根的温泉可舒服啦。”甘棠打破沉默,语气轻快。枫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把疑惑放下,也许到该找到答案的时候,答案自会出现。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着的铁塔,枫跟上了两人的脚步 。暮色渐深,鸭川的波光在瓦斯灯下泛着细碎的银斑。四人沿着河岸走向排练室旁的旅馆时,枫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边缘。船票的触感粗糙,像是被反复折叠过,油墨印着的“东京—香港”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我听说香港那边连冰激凌车都是镀金的!”甘棠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到枫手中的纸张上。

“少看点南洋小报。”千华轻拍了一下甘棠的后脑勺,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始终未从船票上移开。远处传来人力车夫收工的吆喝声,桥头的灯被风吹得摇晃,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田中先生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个?”枫将船票收回信封,她低声问道,更像是自言自语。

千华正要开口,却被街角突如其来的骚动打断。几个穿藏青色制服的逻卒提着马灯匆匆跑过,皮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声响急促如鼓点。

“最近京都警视厅在查‘危险思想’的传播。”千华压低声音,指了指远去的逻卒。

枫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俄语书籍的烫金书脊,喉头突然发紧。

“怕什么?我们可是合法游客!”甘棠却满不在乎地踢着路边的石子。

排练室旁旅馆的木质招牌在夜风中吱呀作响。当三人踏入玄关时,老板娘正用鸡毛掸子清扫柜台的浮灰,收音机里传出断断续续的新闻播报:“关东司令部声明……京仁(朝鲜京城-仁川)铁路权益不容侵犯……”

枫的房间在二楼转角。推开格子窗,能望见四条大桥上流动的灯火,像一条缀满萤火虫的缎带。她将船票和那封潦草的信平铺在矮几上,就着煤油灯仔细端详。

“德田……”她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记忆突然被撬开一道缝隙:去年春日,来探访父亲的学生们曾在书房激烈争论,提到过某个在东京活动的“友人”。当时轮椅碾过地板的声响惊动了他们,话题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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