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是被我的妻子养大的,但不要误会,并不是大小姐跟童养夫那么幸福的东西。当初我跟她都只是无家可归的孤儿,那时候我五岁什么都不懂,她十岁比我稍微大一点。”
“在相遇之前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既不认识也不是什么亲戚,只是她看我可怜,所以就带着我一起流浪了。”
提到妻子后大叔的神情逐渐缓和,语气也跟着慢条斯理起来。
“第一次见面是在街边的角落,我们蹲在同一个路口等待教堂发放的救济粮,她突然跟我搭话说她叫莉雅,问我叫什么,我说我不记得自己名字了,她就一脸严肃的告诉我这样不行,作为人还是得有个名字才行。这样等你死去后别人讲起你时你才知道他们是在说你,而不是某个陌生的孤魂野鬼。”
“要是死掉之后连一个记得自己的人都没有,那就太可怜了。”
“她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我不太能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就只是呆呆的看着她,她见我好像没什么反应,于是就自顾自的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恩。”
“之后可能是因为给我取了名字的缘故……就跟捡到的野猫野狗如果取了名字就会觉得自己应该对其负责而舍不得扔掉一样,总之我们就一起流浪了,她找到什么吃的都会分给我,甚至还经常自己都饿着肚子也要让我吃上点什么东西。”
“我们相依为命长大,有时候一饿就是三四天,也偷过东西,挖过别人地里的菜,反正只要能让我们活着的事情基本都干过。”
“后面我们慢慢长大,她变得很漂亮,就有人介绍她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什么这样的话来钱快。但她一直都不愿意,直到后来当地的大户人家看上她了,她没办法,就带着我一起跑走了。”
“在逃跑前一天她问我愿不愿意她嫁给富人家当小妾,说那样我们就不必再饿肚子了,会变得有钱,可以买很多我们现在吃不起的东西,像是街边的烤鸭烧鸡。”
“她跟我讲这些东西的时候表情是笑着的,可我从来没见她笑的那么难看……难看的都不像她了。”
“当时的我已经十岁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多少也知道当妾地位很低还容易被人欺负,也知道那个富有的商人不是什么好人,不过现在想起来或者是因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已经有点喜欢她了也说不定……总之记得那晚我是直接抱着她求她不要嫁的。”
大叔说着笑了出来,双手环成一个圈做出拥抱空气的动作。
“我就是那么一边抱着她哭一边嘴里还说些什么明天我就想办法去赚钱,你不要嫁给别人哇这种话,然后她心一软就摸摸我的头说安心吧,明天我们就走,到其他地方去,她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之后我们到了其他城镇,她为了避免被男人们缠上白天就故意把脸弄都很花。她真的是一个很乐观的女人,像她那个年龄女人都很爱漂亮,但她却还有余力把脸弄花之后扮鬼脸逗我笑。晚上为了省钱我们就一起挤在一个单人床上,她的身体很软,晚上我们都是互相抱着睡的,夏天她还喜欢只穿内衣睡觉,然后她胸部还很大你知道吧?”
大叔说着用手在自己胸前比了比,忍着剧痛还老不正经的笑了笑,不知道是想起了妻子还是想起了妻子的身材,又或者两者都有。
“总之那个时候我也挺青涩的,被她抱着根本睡不着,但第二天还有工作,每所以天晚上都是半夜等她睡着了再偷偷到地板上去睡,然后早上提前醒来爬回床上,装成在床上睡了一晚的样子。”
“后来有次她比我先醒,看见我睡在地上又轻手轻脚的重新把我抱上床,从那之后她就喜欢睡觉的时候双腿把我夹着,防止我睡着滚地上去。直到之后我慢慢存钱换了大床之后她这个习惯还是没改过来。”
“再到后面我长大了,到了足够参军的年纪,就想着去参军能多赚点钱,在兵检的时候军队的人发现我魔力回路不错,品质几乎就属于天赋异禀的那类。于是军队里面就给我开了很大一笔钱,我得知在里面一个月就有当时我们两个一起工作大半年的工资。唯一的问题就是当时关于抚恤金有一个条款是只能让血缘的亲人或者伴侣来领取。”
“我有点犯难,因为我跟她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想到要是有一天我真死在战场上了,那她养我这么十几年不就白养了吗?一个女人如果失去了最后的亲人,然后要钱钱没有要人人也没有,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那也太可怜了吧。”
大叔抬头望向天窗外的天空,然后接着说:
“于是我就跟她求婚了。”
“但我没敢说这么做是为了在我死后抚恤金可以给到她手上。就骗她说自己是准备去的地方是首都的骑士团,那里治安好,一年下来都死不了几个人。现在求婚只是害怕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喜欢的人被别人抢先了。”
“她答应了下来,看起来还有点高兴。于是我就预支了三个月的薪水给她买了一个小房子再举办了一场婚礼。在婚礼上神父念叨完那串结婚誓词之后还一脸认真的看着我又问了一句。”
“‘你觉得爱是什么?’,我记得神父是这么问的,大概是因为我们之前表现的就像是有血缘的姐弟一样,所以神父以为我们这结婚一定程度上有违伦理。”
“我当时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心想这个鬼问题我怎么知道?”
“毕竟一个流浪长大的孩子能活着都算万幸了,每天都是从早到晚的工作也仅仅只足够活着而已,就这样的生活哪还有什么闲心思去想什么爱啊喜欢的?这特么就不应该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我不知道什么才算爱,只是我一想到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她就会跟某个我不认识的男人结婚,还让我叫那个男人姐夫我心里就很不好受。”
“面对这个问题我在婚礼上很不拉风的哑巴了,不过这个时候她却突然变得很强势。按理来说应该是含蓄的妻子跟激动的丈夫才对,但那一刻我们就像是性别互换了一样,她直接一把拽起我的衣领强吻了过来。”
大叔微微抬头,在那张惨白虚弱老男人面容上,唯独眼睛里还闪着光。
似乎在她那空无一物的视线尽头里正有一台录像机在回放当初妻子的模样。
“那一刻我觉得连时间都是静止的,但我依旧不知道什么样才算爱,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还是太深奥太复杂,但我真的想跟她结婚,也想要她过的幸福。”
“这个想法在她嘴唇亲过来的时候就决定了,没有什么人或者东西可以改变。”
“等婚礼结束之后她说自己其实知道我为什么跟她求婚,她在被我求婚之后兴奋之余也到处去打听了一下关于这次征兵的事情,自然也打听到抚恤金的条款。”
“那天晚上我们说着说着她就开始哭了起来,老实说那时候我是第一次见她哭的那么伤心,心里还有点不知所措,她也了解我这人不太会表达,就直接说既然已经结婚了,那么就一定会等我回来。”
“而且她还签了合约,说要是我真的战死沙场,抚恤金她一分都不要。‘老娘才不想被一个死人养着,你给我活着回来啊,要是你让我守寡我饶不了你!’她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坚决,就像很久之前她带着我从那个有大户人家想娶她做妾的那个地方逃走时一样。”
“后面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我上了战场并且立下战功,在战争结束之后我还真在首都任职并且加入了银骑士团,之后我就接她一起在首都生活,那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一段时光,跟我之前的人生比简直就美好到像是需要贷款去支付代价才能拥有一样。”
“不久她就怀上了我们的孩子,我就在闲暇之余去看一些关于婴幼儿的书,想象我们未来的孩子出生后会是什么样的,本来一切都应该往好的方向发展。但骑士团的工作必定会惹到一些人,然后被一些风险缠上,并且会被这种风险影响到的可不只有本人……”
说到这里大叔突然停顿了几秒,像是陷入了什么更深刻的回忆。
“……有人买通了负责接生的医生,在她生产的那天她跟孩子都死了。”
“当时我就在房间外面,你能明白吗?明明当时我们的距离就只有十几米而已,但我却什么都没能救下……无论是她,还是我那刚刚出生的女儿。”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双苍老的眼神中,刚刚还在跳动的光亮突然消失了,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好多岁,连声音都变了,像是失去了意义的枯枝。
“之后我想将她葬在圣墓,虽然只能藏在边缘地区,但作为银色骑士团的人员我还是具备将自己妻子安葬在那里的资格,但却因为她没有出生地的身份证明被拒绝了。”
“最后我找遍了整个国家,回到了那个我跟她最初相遇的小镇,那个富豪又取了好几个妾室,那条街也还是有人无家可归。”
“但我跟她就像落地的尘埃,在那里也没有人记得我们,更拿不到什么身份证明。”
“于是我只能把她安葬在了我的庭院,每天出门跟回家的时候都会去看她一眼,回忆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象她如果还活着的话就会微笑着对我说‘欢迎回来’跟‘早去早回’。”
“想象如果我们的孩子还活着,现在应该也快到能嫁人的年纪了,说不定哪天还会给我领回来一个臭小子……”
“从那之后我一直追查那件事的幕后主使,捣毁了他们一个又一个窝点,直到好多年后有一天我的某个友人看见我庭院的坟墓,他询问我那是谁的墓地,我突然感觉脑子一下子乱了,我这才发现好像世界上都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
“从我参军拿到钱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她在那条平民窟的街道上捡到我是我的幸运,同时也是她的。”
“因为我可以赚到很多钱,如果把我比作一项投资那无疑是赚钱的。但别人问我她是谁的时候我呆住了,我突然想到如果说她没有捡到我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搬到首都,也不会被那些人盯上,更不会死了……因为说到底她是因我而死的啊!”
“她那么漂亮,又那么温柔,就算没有我肯定也会有很多人喜欢她的,然后她会跟别人结婚,普普通通的过完还算幸福的一生,有一个漂亮的孩子……本来接应该是这样才对,只要她不去管那个街角的小男孩就好,别去多管闲事的搭话就好了。”
“而那个本来要惨死,会像尘埃一样被遗忘的人……也应该是我才对。”
大叔的语气逐渐急促起来,剧烈的喘息不知道是情绪激动还是伤口加剧了,颤抖中带着无助。
“为了不让我变成孤魂野鬼她才给我取了名字,所以作为代价就是要让她代替我变成尘埃吗?”
“这就好像是我夺走了她的一切一样,但我却是世界上唯一记得她的人。”
“白龙教会的人说凡是生物会有三次死亡,肉体死亡是第一次,灵魂回归初原之地,代表一生的旅途到此结束。”
“被所有人遗忘是第二次,意味着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在已经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你这样一个人涉足过世界。”
“存在过的痕迹从世界上消失时是第三次,意味着完全的死亡,好像你至始至终都没存在过。”
“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我庭院的墓碑是她最后留下的痕迹。只要我还在她就不会完全死亡,只要我还在那世界上就一直会有人不时的想起她,提到她……所以我还不能死。”
“直到刚刚为止我也没正儿八经去想过什么所谓爱到底是什么,但突然我发现我明明就要死了,可是一想到死了说不定就可以再一次见到她,并且该报的仇也十拿九稳,突然就觉得心里并不难过,反而有点期待……这种感情,能不能算爱呢?”
空气沉寂了几秒,菲尔亚斯看大叔这样子差不多是说完了,于是慢慢站起身子,裤腿上还沾着从大叔腹部伤口流出来的血。
“你的故事很好,但是我并没有没听出来你说的这些东西里面有什么可以让我们突围的信息,虽然你说着什么自己还不能死,可本来就是重伤的情况下你还讲了这么多话,完全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菲尔亚斯语气顿了顿:“还是说你是有什么银色骑士团的同事当救兵吗?要是有就想办法让他们快点,如果来晚那你可就没救了。”
“不,已经不用了……”
大叔摆了摆手:“你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把这关于她的事情告诉你吗,这样你就记得她了,我的目的仅此而已。”
“……所以其实并没有所谓的救兵吗?”
菲尔亚斯沉默几秒后问:“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可以活下来呢?外面人那么多,你身为银色骑士团的人都死了,我一个人能怎么办?”
“别装了小伙子,你其实是苍白魔导吧。”
大叔那惨白的表情突然闪过一丝狡诈,“刚刚我在白龙教会见过你的画像。我懂我懂……按照苍白魔导的规矩你只会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没有任何伦理或者道德能束缚你。你不会救我,但作为‘那样的存在’,你也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只有两个,一是给她报仇,二是记住她,让她不至于在这个世界上一点痕迹都不剩下。”
大叔的语气逐渐缓慢,气息一喘一喘的有点微弱,像是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
“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把我存在的意义托付给你,不管你愿不愿意现在你也记得她了,然后这次他们为了杀死我跟你也是倾巢出动,大概也都会被你出于自保给一锅端吧,这样我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已经没必要求生了。”
“就这么功成身退,安心的去找她才是我现在想要做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把我的遗产留给你,虽然对你来说算不上多,但我希望你可以在我的墓志铭上写她的名字——
「此处埋葬着莉雅的丈夫跟他对妻子的爱意,此人一生都为此而活……」”
说出句话似乎已经用尽了大叔最后的力气,他突然不动了,头像是失去了支撑力一样低垂下来,油尽灯枯。
“喂,大叔,别随随便便托付一些虚无缥缈的意义给别人啊。”
菲尔亚斯说着打开门,光从门缝隙溢出,然后逐渐扩大,他背对着大叔走了出去,外面是倾巢出动的黑帮。
这个时候菲尔亚斯把一直戴着的兜帽取下,白色长发飘飘扬扬散落开来,那对金色发光的瞳孔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