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飘出的桂花香混着柴火气,熏得他眼眶发酸。
桌上摞着六只空碗,从阳春面到鲜肉馄饨排得整整齐齐,最顶上那碗豆腐脑还晃着半勺没化开的红糖。
“王婶!再来份杏仁酪——”
他扯着嗓子朝后厨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太华剑的剑穗。
流苏早被揉成了麻花,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活像霜华台被剑气劈歪的雪松。
瓷勺“当啷”磕在青玉碗沿,顾衡盯着第七块荷花酥发呆。
澄黄酥皮裂开三道细纹,露出里头颤巍巍的枣泥馅,倒像是秋安慈被他亲过后瞪圆的眼睛。
“顾师兄是早上没吃饭吗?”
脆生生的嗓音惊得他手一抖,枣泥溅在袖口。
秦晚舟抱着剑谱倚在朱漆柱旁,杏色裙摆沾着晨露,发间别的新鲜栀子花还带着水珠。
顾衡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硬挤出个笑:“筑基期长身体嘛......”
话没说完就被自己噎住——哪个筑基修士还需要靠五谷杂粮长身体?
秦晚舟“扑哧”笑出声,蹦跳着坐到他旁边。木凳被震得晃了三晃,惊得檐下偷食的灵雀扑棱棱飞走。
“让我猜猜……”
她掰开块栗子糕,糖霜簌簌落在《大观心经》抄本上,“是不是秋师姐又罚你抄书了!”
“瞎说!我这叫......叫体察民间疾苦。”
顾衡把第八碗酒酿圆子往她跟前推,瓷勺在碗沿敲出心虚的节奏。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少女狡黠的笑眼,他想起刚才霜华台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绯色。
秦晚舟突然凑近他耳畔,栀子花香混着奶香扑面而来:“你肯定是又惹秋师姐生气了......”
“吃你的点心!”顾衡抄起块核桃酥塞进她嘴里,指尖沾的糖粉在晨光里乱飞。
灶房飘来的炊烟打着旋儿缠上房梁,把两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搅成一团。
“咳咳......我就是好奇嘛!”
秦晚舟灌下半碗甜茶,袖口蹭掉的胭脂在瓷碗边沿晕开小片红云,“刚才路过听雪轩,瞧见秋师姐的雪尘剑把试剑石劈成了八瓣——”
顾衡手里的桂花糖藕“啪嗒”掉进甜汤,溅起的糖水在道袍前襟画了朵歪歪扭扭的梅花。
膳堂突然静得可怕,连蒸笼冒气的“噗噗”声都格外清晰。
“那个......”
他盯着在甜汤里沉浮的藕片,突然福至心灵,“我有个朋友......”
“哦——”
秦晚舟拖着长音应道,杏眼弯成月牙,一副急待吃瓜的模样,“然后呢?师兄细说。”
檐角铜铃被晨风吹得叮当乱响。顾衡硬着头皮往下说:“他吧,不小心同时喜欢上两个人......”
话到半截又卡住,九霄剑在腰间不安分地轻颤,他仿佛听到了离荀安脚踝的银铃晃出细碎清音。
秦晚舟咬糯米糍的动作顿住,嘴角还粘着椰丝:“娘亲说这种死渣男最可恶了!”
少女突然拍案而起,震得碗碟哐啷乱跳,“要是让我遇上,定要拿剑把他......”
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场,拈起块荷花酥晃了晃:“切了喂灵鹤!”酥皮簌簌落进顾衡的甜汤,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不过师兄肯定不是那种人啦!”
秦晚舟眨巴着眼睛凑过来,发间栀子花蹭过他鼻尖,“但若你那朋友真做出负心之事......”
秦晚舟突然正色,指尖戳着桌面:“师兄可要离那种人远些!”
灶房传来王婶中气十足的吆喝:“新出炉的千层酥——”
金灿灿的酥皮摞成宝塔状端上来时,顾衡盯着塔尖晃悠的蜂蜜糖丝,突然觉得丹田隐隐作痛。
千层酥刚摆稳当,膳堂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上官鹤情提着佩剑跨过门槛,火纹道袍下摆还沾着晨露。
她目光扫过顾衡僵直的脊背,突然皱眉——
这家伙攥着剑穗的手指节发白,连甜汤泼在道袍上都浑然不觉。
“顾师弟胃口不错啊。”
屈指敲了敲青玉案,顺手抄起块杏仁酥扔进嘴里,“这桌点心都够我吃三四天了。”
顾衡猛地呛咳起来,甜汤顺着下巴滴在《大观心经》抄本上。秦晚舟慌忙用袖子去擦,反倒把糖霜抹成了团墨渍。
“上官师姐午安!”
少女抱着剑谱跳起来,木凳在地面拖出刺耳声响,“我正要去找洛长老......”
“不急。”
上官鹤情剑鞘横在秦晚舟身前,丹凤眼盯着顾衡发红的耳尖,“后山剑坪缺个擦试剑石的,我看秦师妹正合适。”
秦晚舟苦着脸看向顾衡,后者正用荷叶包拼命擦着溅到剑鞘上的枣泥。
上官鹤情突然俯身,佩剑“当啷”拍在案上:“现在就去,擦不完三十块试剑石不许用晚膳。”
待少女的脚步声消失在廊外,上官鹤情广袖一拂坐下。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蹙起的眉间,火灵根气息灼得案上糖霜微微发焦。
“说吧。”
她捏碎半块荷花饼,酥皮簌簌落在顾衡手背,“从你踏进膳堂起,灵力就乱得像炸锅的栗子。”
蒸笼腾起的热雾在两人之间缭绕。顾衡盯着碗底晃动的糖水倒影,突然觉得秋安慈耳垂那抹绯色比灶火还灼人。
“就......”
他一时语塞,“霜华台练剑时......不小心......”
“剑诀练岔了?”
“亲了秋师姐。”
瓷勺“当啷”掉进甜汤。
上官鹤情捏着半块荷花酥僵在原地,糖霜顺着指缝簌簌落进袖口。
灶房飘来的炊烟突然打了个死结,整座膳堂静得能听见灵米在蒸笼里爆开的声响。
“什么?!”
佩剑“锵”地出鞘三寸,惊得后厨王婶的锅铲砸在铁锅上。
满屋子弟子齐刷刷扭头,正看见上官鹤情揪着顾衡后领往外拖,青玉案上还粘着半块颤巍巍的枣泥酥。
晨雾未散的青石阶凝着薄霜,上官鹤情反手甩出三道隔音符,赤红纹路在虚空烧出焦痕。
剑鞘抵着顾衡肩头,力道大得能把人钉进照壁:“你再说一遍?”
顾衡后脖颈贴着冰凉的青砖,突然觉得坦白从宽是这世上最荒谬的谎言。晨风卷着零落的桂花掠过剑穗,顾衡鬼使神差般指了指自己嘴唇。
“你!”
上官鹤情剑诀捏到一半又生生止住,赤焰在掌心烧出缕青烟,“秋师姐什么反应?”
“就......愣住。”
顾衡比划着耳垂位置,“这儿红得像朱砂痣,雪尘剑哐当掉地上......”
话音未落,剑鞘“砰”地砸在他身侧石板上。上官鹤情胸口剧烈起伏,火灵根气息把四周晨露都蒸成了白雾:“你当霜华台是什么地方?秋师姐的清誉是给你......”
她突然收声,佩剑归鞘时带起的气流卷落几片竹叶。远处晨钟恰在此时荡开,惊起满山灵雀。
上官鹤情剑鞘抵着青砖半晌,忽然泄了气。雾气凝在睫毛上,衬得火纹道袍都褪了锐气。
“罢了。”
上官鹤情收剑入鞘时带起的气流卷落几片竹叶,“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破事......”
后半句化作一声叹息,混着晨风散了。
顾衡刚要松口气,却见上官鹤情从乾坤袋摸出个青瓷瓶:“丹房还有间空着的静室。”
她屈指弹了弹瓶身,清苦药香漫出来,“若是怕秋师姐的霜月诀......”
“不必了。”顾衡突然站直身子,沾着糖霜的道袍在晨风里猎猎作响,“我这就回霜华台。”
握住太华剑的瞬间,剑穗冰晶折射出虹光,“总归要有个交代。”
上官鹤情怔了怔,忽然笑出声。赤焰纹护腕映着她挑眉的模样:“倒还有几分气性。”
甩手将药瓶抛过去,“凝血散留着,别真被冻成冰雕。”
顾衡接住药瓶时,余光瞥见霜华台方向腾起的雪雾。他整了整歪斜的衣襟,抬脚踩碎青石阶上最后一块糖渍,背影竟透出几分壮士断腕的决绝。
山风卷着这句承诺飘向云海,惊得巡山灵鹤慌忙振翅。
上官鹤情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青色身影,突然觉得嘴里杏仁酥甜得发苦——这大观宗,怕是要比锁天阁先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