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苟言笑的严肃,老旧古板的保守,一条路走到黑的固执,我确认我并不是在形容一块石头,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在与其他人聊起我的父亲时,我都会用石头来比喻他。
小学时,父亲是能够遮挡风雨的巨石阵,神秘,却又总是勾起我的好奇。
初中时,父亲是一块滚动的石头,我们见面的次数很少,即便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他也在外奔波不停。
高中时,也就是现在,我独自到一所陌生的城市上学实际并未征得他的同意,在我将这件事告诉他时,他也如我面前的这个人一般,坚定,甚至有些愤怒地说道:
“出去。”
看着林伯,我隐约间看到了我自己的父亲的身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我不明白我怎么又犯错了?我到底哪里惹得他不高兴?我只是提出了在我看来最为合理的可能性。
一个人如果言行发生巨大的变化,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病了。
“大概率,她病了,人老了都会这样,身上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病,奶奶脾气跟天气似的阴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毕竟干什么事都不利索,吃啥也没个滋味,所以,我没做错什么,我只是把现实说出来罢了,你要是真关心她,就该带她去多做检查。”
我想起了过去我与父亲的一次谈话,甚至恍惚间,面前的场景与那时发生了交错。
“你不该这么说你的朋友(亲人),如果下次再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作为父亲,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父亲……
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林伯,现在高中的我,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低下头,道歉道:
“抱歉,我说了过分的话,请您相信,林念月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奶奶一直是我最爱的人,比起父母,我从小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我闯下的祸也好,我取得的成绩也罢,她都是最先知道的。
但那时,我没有道歉,换来的就是父亲的一顿打骂,那也是我头次见父亲如此生气,所以我明白,那时的我,说出那些话的我,真的错了。
我错了,常言道:“不要背后议论他人”,因为无需顾及脸面,所以,思考也好,说出的话也罢,难免趋于偏激,仿佛是对一件商品指指点点,因为商品不会说话,商品也不会改变,只是静静躺在柜台里,但人不一样,人会说话,会记忆,会变化,擅自去给一个人的言行做出总结,是傲慢,是对当事人的不尊重。
“罢了罢了,也怪我,是我主动把这些事讲给你听。”
“林伯,”
我坦言道:
“我其实听到您之前跟林念月的谈话了。”
“谈话?哦,你是说刚才,念月她出门时有跟你说些什么吗?”
“她哭了。”
“……”
我看着适才愤怒地站起来,宛如一座崩塌在即的大山的林伯叹息着坐回沙发。
“念月她,不肯认这个家了吗?”
林伯悲恸地说道。
“您为何不听林念月的话,去住在那高楼大厦上呢?那里的居住条件,虽然我没实际见到过,但至少肯定是比现在这间屋子要好上无数倍。”
因为户型一致,所以我深感这间一室一厅的小屋子是多么窘迫,虽然我和李卓安一起生活不过几天,但也已经感到了种种不方便,两个人的东西根本没有空间安置,只好像危楼一般林立在墙角,我每天路过时都得提心吊胆的,这可是在自己家啊!更别提林念月家里有三口人一起生活了,这间客厅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件,可供活动的空间我感觉甚至不比学校教师外的楼道要大。
这样的屋子怎么可能住的舒适?
“这里是我们的家。”
“……”
林伯的理由,我无法辩驳。
“即便是这间狭小的屋子,也是当年我累死累活,还搭上了念月她妈的嫁妆才买下的,最初搬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不,即便是现在,我们仍然是踏实,安心的,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的家,而正是在这个家里,诞生了林念月,我们的宝贝,我怎能不去爱它?珍惜它?”
林伯小心的抚摸着沙发,似乎生怕自己不小心扯下一块沙发的皮似的,虽然整个沙发也没几块完整的皮就是了。
“可,林念月那里……”
“直到现在,你应该也听到了,念月她还是不肯解释清楚这么多钱她是哪来的,我也想不出一个未成年人,有什么法子,能够有那么多钱。”
以小博大,天降横财,一般都与赌博相关,虽然我想到了这个可能,但我明白,这是不能说的,至少不该是由我说的。
“我不知道。”
“不过,念月说的也对,我赚不了钱,我没本事,。”
我也不止一次想过,我的父亲,为什么他需要风餐露宿地在外工作?为什么他不能在我小时候多陪陪我?
那时,我得出的答案与林念月一致,呵,我总是与她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相同。
没钱。
一切苦难都是没钱导致的,如果有钱的话,父母也许就能多和我一起玩,每天笑的次数也会多些,如果有钱的话,奶奶就不会离开我们,或者至少在最后那段时间,她不用总是勉强地在我面前笑。
我没有能力解决一切,所以我成为了现在的我,而林念月有能力解决一切,所以,她成为了现在的她,或许这就是我被她吸引的原因,就像照镜子,明明镜子里的人与自己如此相似,却有着致命的不同。
但即便不同,人每天也还是会照镜子,努力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一直以来,是我在照镜子,或许我该告诉林念月,该她了。
“不会的,林伯,您不是不辞辛劳地撑起了这个家吗?要不然林念月也不会想着带您过上好日子,她终究是爱您的。”
“可是,念月她说……”
“那不过是气话罢了,会生气,会在意,这正是林念月的心中有您的位置的体现啊。”
与之对比,在拒绝我的表白时,林念月的表情是真的冷漠啊,额,不会吧?不会真的以后形同陌路了吧?虽然不过几天,但我对我自己,以及对林念月这位朋友还是有点信心的,不要辜负我啊!
想歪了,我连忙集中注意力,面前,林伯显然坐直了许多,期待着看着我,问道:
“那你说,我是个称职的父亲吗?”
……
“是我这个父亲哪里做的不对吗?”
……
林伯的身影再次与我的父亲重叠,我想起了过去仅有的那些个团圆的日子里,母亲总是笑着,父亲则老是板着个脸,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家里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主动选择帮母亲做家务,主动跟我提议一家人去哪里玩一玩,主动在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刻,告诉我们第二天他马上又要离开,十分罕见的,在我长大后,他放开过几次主动权,将疑问抛给了我,像是恋爱中的女孩会突兀地问男友爱不爱自己一般,他感到了不安,想要得到确认。
曾经的我没有回答,直到现在。
也许该给家人打个电话了,来到这座城市已经一周了,其实除了刚到出租屋时报平安的电话,我就再也没跟他们打过电话,也许是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也许,只是我从没想过再见他们。
但那里是我的家,我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现在,我想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我早该对我的父亲说的一句话是……
我抬起头,直视林伯的眼睛,说道:
“一直以来辛苦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