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天阁的观星亭悬于云海之上,檐角铜铃随风轻响。

顾衡跟在苏星遥身后踏上青玉阶。少女的银铃发饰叮咚作响,盲眼却精准地绕开石阶缝隙。她忽然停下脚步,指尖摩挲着星盘边缘浮雕的鸾凤纹,低声道:“阁主今日卜的是坎卦。”

顾衡心头一跳,面上仍挂着温润笑意:“苏姑娘连卦象都能摸出来?”

苏星遥转身时,覆眼的鲛绡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空洞的眼眶:“顾公子待会儿莫碰亭中石案。”

“沾了茶渍的星图,阁主会不高兴。”

话音未落,月白广袖已拂开云雾。陆知微执罗盘立在亭心,右眼下一粒朱砂痣殷红如血,眉目却淡得像褪色的水墨画。

顾衡注意到他腕间缠着七枚铜钱,随着罗盘转动发出细碎碰撞声。

“大观宗的雪,归元天的雾。”陆知微的嗓音浸着星辉的凉意,罗盘银纹倏然指向顾衡心口,“顾师侄这颗棋子,倒是落得有趣。”

苏星遥默默退至亭柱旁,指尖无意识抠着星盘边缘。

顾衡余光瞥见她绷直的脊背,面上笑意更深三分:“晚辈愚钝,只知棋盘是给人下的,哪管棋子的心思?”

说着故意抬袖去扶石案,果然触到未干的茶渍——苏星遥的鲛绡猛地一晃。

陆知微的罗盘突然嗡鸣。

二十八宿银纹暴涨成光网,将顾衡腕间映出两道纠缠的红线。苏星遥低呼半声又咽回去,垂头对着自己鞋尖绣的星纹不知在想什么,耳尖却泛起薄红。

“情丝缠命,劫数自招。”

陆知微指尖虚划过金线。

顾衡后颈瞬间覆满冷汗,他清晰感受到噬心蛊在胸腔蠕动,像是秋安慈渡来的冰魄灵力正与离荀安的魔气撕扯经脉。面上却挑眉笑道:“阁主也信月老牵红线的戏码?”

苏星遥突然咳嗽起来。

陆知微扫她一眼,罗盘光晕骤然暗下:“锁天阁不信月老,只信因果。”

袖中铜钱叮当落地,排成个残缺的“离”字,“多情者最是无情,师侄以为呢?”

顾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星辉穿过亭檐洒在他半垂的睫羽上,恍惚映出昨夜秋安慈在霜华台煮雪烹茶的侧影,又叠上离荀安赤足踩着他影子治伤的娇嗔。喉间腥甜更甚,他却仰头朗声吟道:“三千星轨皆过客,一捧红尘是故人——”

他迎着陆知微洞悉一切的目光轻笑:“晚辈愚见,多情未必真无情。”

陆知微的朱砂痣在星光下妖异一闪。苏星遥突然上前半步,星盘“咔嗒”弹出枚玉制棋子:“阁主,天罡阵的阵眼……”

顾衡借着衣袖翻卷的响动,指节轻叩石案:“晚辈冒昧,阁主千里传讯召我来此,总不会只为看这红线戏法吧?”他笑得温良,眼底却凝着冰渣——石案下压着的半张星图绘着大观宗方位,墨迹未干。

陆知微广袖扫过星图,沾了茶渍的“观”字顿时晕成团黑影:“顾师侄误会了。”

阁主指尖一挑,苏星遥的星盘突然转向,“是这丫头非要见你。”

苏星遥耳尖的红晕蔓到脖颈,盲眼“望”向亭外翻涌的云海:“锁天阁的二十八宿阵……近日星轨偏移三寸。”

少女轻抚星盘边缘的裂痕,声音轻得像呓语,“需借……需借特殊灵力引动星辰。”

顾衡听到“特殊灵力”这几个字时心中骇然,莫不是锁天阁发现了什么?不管是归元天卧底的身份,还是混沌道体的特殊体质,无论哪一个被发现了都是一件麻烦事。

“来都来了,在锁天阁住几日如何?”陆知微忽然拂袖,七枚铜钱在顾衡衣摆排成北斗状,“霜华台特产的冰魄兰,在东厢房那间院子里也种了不少。”

顾衡后撤半步碾碎铜钱阵,笑意凝在嘴角:“宗门事务繁杂,恕难从命。”

“哦?”陆知微朱砂痣随眉峰微挑,“是怕误了替秋姑娘护法的时辰?”

“还是说……”他指尖点向苏星遥发间碧玉钗,“嫌我们锁天阁的丫头不会温酒?”

苏星遥的星盘突然迸出火星,鸾凤纹路灼得发红:“阁主慎言!”

鲛绡下的眼眶渗出星辉,却精准地踩住顾衡的鞋,“顾公子若不愿相助,星遥自去禀明师尊重布星阵。”

顾衡面色如常,朗声笑道:“陆阁主这般盛情,倒让晚辈惶恐。只是不知苏姑娘要如何‘借’我这灵力?”

“简单。”陆知微忽然将罗盘往云海一抛,二十八宿投影笼罩整座观星亭,“每日子时立于窥天廊,让星辉照彻灵台三刻——”

他斜睨顾衡腕间跳动的红线,“当然,若顾师侄怕被秋姑娘瞧见身上沾了别家星辰……”

“陆阁主说笑了。”顾衡拂去袖口星尘,转身时衣摆扫过苏星遥颤抖的指尖,“三日后辰时,晚辈必当辞行。”

“且慢。”陆知微弹指震响檐角铜铃,漫天星斗突然倒悬,“客房备了赤灵宫的安神香,最宜缓解……”

“神魂躁动之症。”

苏星遥引路时始终将星盘横在胸前,回廊雕花映在她盲眼中流转如活物。

途经观星塔时,她忽然驻足:“东南檐角第三盏琉璃灯。”

“映出的月色……比别处清透些。”

锁天阁的回廊九曲十八弯,苏星遥引着顾衡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时,突然攥紧了星盘边缘。

“顾师兄请留步。”

她猝然转身,银铃发饰撞出清越声响,“其实二十八宿阵的星轨偏移……”盲眼少女的鲛绡被夜风掀起,露出紧抿的唇线,“锁天阁三百弟子,哪个不能引动星辰?”

顾衡脚步一顿,手上提的九霄剑险些抖落:“苏姑娘这是何意?”

苏星遥的指尖划过星盘中央凹陷,那里嵌着块残缺的陨铁:“天罡雷火阵的事,陆阁主极为重视,让我全权办理。”

“然后呢?你们锁天阁抓内奸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星遥攥紧他的衣角:“因为在锁天阁,除了陆阁主以外已经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

“那我就值得你信任了?”顾衡只觉得好笑,“你就不怕我把你拐走找陆阁主要赎金吗?”

“摘星台的推演不会错!”

苏星遥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或许对她来说,锁天阁的一切确实堪称信仰,她指尖重重按在星盘裂纹上,声音发颤:“一个天罡雷火阵而已,本不值得兴师动众,但这种阵法能在青岩镇这种边陲小镇出现,明显是有人刻意为之……”

“陆阁主推算出最多半年,玄阳教就要像各大正派开战,如果锁天阁内部出现了蛀虫,那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既如此,”顾衡突然打断她,“你们锁天阁最擅推演天机,为何不直接算出是谁动的手脚?”

少女浑身一僵。

夜风卷起鲛绡,露出她唇角咬出的血痕:“天道不可尽窥……推演只能算个轮廓。”

她摩挲着星盘上灼焦的纹路,仿佛在触碰一道陈年旧伤,“三年前有位师兄为追查魔门奸细,强启‘窥天瞳’看破因果,结果……”

“结果如何?”

“他双目爆裂,经脉寸断,死前还在嘶喊‘不该看’。”苏星遥的盲眼空洞地“望”向顾衡,“锁天阁规训第一条——若求十成真,必承万钧劫。”

然后伸手轻点自己覆眼的鲛绡,“我这双眼,便是八岁那年妄图窥探师命格付出的代价。”

顾衡心头骤冷,他忽然想起陆知微腕间那七枚铜钱——传闻锁天阁主每卜一卦,便折十年寿数。

二人沉默许久,苏星遥忽然将星盘贴向心口。陨铁碎片泛起幽蓝微光,映得她面色如鬼魅:“顾师兄可知……你身上沾着二十八宿阵的反噬之气?”

少女抬手指向夜空,“贪狼星暗,破军泣血——那滥用阵法之人,此刻正看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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