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依旧在她脑海中回荡。
——你当真是为了救她,还是只想要她陪着自己?
那家伙倚着剑痕说话的模样着实令人生厌,沈玥越是想将他从脑袋里赶出去就越是适得其反。
——我与云曦经历了那么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被……
“阿玥的剑气冷冽的就像这捧雪呢。”
记忆中,裴云曦弯腰捧起碎雪的画面与陆尘的话语在雪吻卷起的漫天冰尘中撞击在一起,沈玥默默闭上双眼,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清心诀才勉强将心神稳定下来。
“沈师姐!”
巡山弟子捧着灵石灯笼向匆匆行走在朱漆廊柱间的沈玥行礼,暖黄色的光晕将她踉跄的身影映在沧悯剑宗主殿遥长的台阶上。
“师姐这是怎么了?不会又和裴仙子吵架了吧……”
“谁知道呢……”
……
栖梧阁的重檐被月色敷上一层冷光,昏昏沉沉地沈玥转身放下门栓,皓腕间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轻响。
从门缝中漏进朱门的月光像是一把刀,将沈玥踉跄的身影劈成一地碎片。
庭院深处未关的雕花门里,月见草的甜香混合着冰魄寒玉的凛冽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点点地爬到沈玥身上。
那是裴云曦帮她调制的安神香,她这段时间因为师尊闭关的缘故而接管了整个沧悯剑宗,那些大大小小纷繁复杂的事情令她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好。
沈玥顺着大门缓缓滑坐在地,身旁雪吻剑剑鞘上荧光映亮她逐渐蜷缩成团的影子。
白色长裙上刺绣的银线仿佛化作一条条荆棘,随着她颤抖着环抱自己双肩的动作深深的勒到身体里。
如浪潮般的倦意顷刻间决堤,化作万千冰棱刺穿她的心口。
"阿玥……我有件要紧的事想要和你说……"
沈玥眼前不断回放着前几天裴云曦拽着她衣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茜色广袖上的金丝纹绣正被沈玥甩开的剑气削得七零八落。
残破地花瓣混着少女踉跄后退时碰翻的茶盏,在沈玥的心中泼出满地琥珀色的痛楚。
那时的她上了头。
——那……我们都冷静几天吧……好么?
沈玥以为这次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和每次闹了不起眼的小别扭一样,裴云曦只是出去消失几天,散散心就会回来。
她从来没想过会发生那种事情。
她其实在裴云曦转身离开的瞬间就后悔了……但她没有追。
明明自己已经回头了,明明只要开口裴云曦就会留下来,明明只要服个软就行……
只可惜,这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明明呢?
廊下掠过一缕寒风,卷着几抹碎雪停在院中的梧桐树下,那里静静地躺着几块酒坛碎片。
沈玥把脸深埋进膝间。
她突然想喝点酒。
……
沧悯剑宗除了是这北境的剑修圣地之外,还盛产一种北境特有的好酒。
寒髓酿。
产自玄冰原万丈冰窟,即便盛在冰魄盏中仍能凝霜三尺,以雪妖泪化冰为引,辅以极光淬炼的雪松籽。
啜饮时需含一枚火云晶,冰火交缠间可见九尾冰狐幻影在杯中游走,北境修士常借其寒意镇压心魔。
三年前,沈玥与裴云曦一同埋七坛在这梧桐树下,后来喝了两坛,送了一坛,还剩下四坛在几尺深的泥土下安静的沉睡着。
沈玥无神地跪在地上,一捧一捧地挖着土,直到看到酒坛轮廓。
——这“寒髓酿”放在这里,阿玥可不能偷喝哦……
廊下的月光突然扭曲,她伸出的纤指颤抖着蜷缩起来,指甲缝里还带着尚未干透的血珠。
沉默良久,沈玥还是掀开了坛口的泥封。
她口中并没有含火云晶,就那样一只手拎着酒坛,摇摇晃晃的走进了房间。
酒液入喉时仿佛炸开的寒冰,沈玥修长且带着水汽的睫羽瞬间结满霜晶,将心底最深处的蠢蠢欲动碾压成齑粉。
一盏接着一盏,沈玥感觉脑袋空空,她终于把某个讨厌的声音赶出去了。
“你也会……嘲笑我么?”
她软软地趴在沉香木案上,用手指轻轻逗玩着酒盏边缘凝聚出的冰狐幻影。
——你这家伙,满脑子都是自己呢。
忽然,脑海中响起了陆尘的声音。
“嘭——”
刹那间,满院的月华被屋中迸裂的剑气凝成千万冰凌,焚着安神香地鹤嘴炉被她掀翻在地,连带着院中的梧桐树也被沈玥震下一层落叶。
当沈玥站在裴云曦房门前时,才发现自己竟赤着足。
沾染着些许香灰的裙摆下是雪腻纤细的小腿,青金石地砖的寒意顺着纤白小巧的玉足向上攀爬。
沈玥紧抿着唇,她缓慢向前挪了几步,却终究没能抬起叩响门扉的手。
——算了,曦儿说得对……她应该……有自己的空间。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撕裂黑暗,落在散着青丝倚在门门边的裴云曦身上。
……
自沈玥走后一连三天,陆尘都没再没见过她的影子,不知道她是去给自己的禁脔做思想工作去了,还是真的被自己三两句话给说自闭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那家伙反正是风傲天,和她相比更脆弱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月光被冻在问雪崖的冰锥上,崖边铸剑台积着半指厚的霜,未完成的剑胚横置在冰案,剑脊处凝固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色寒蛟血痕。
这几天他根据记忆把问雪崖快翻了个遍,与其说自己藏下的东西没有被发现,倒不如说在他离去之后根本没人上来认真看过。
沈玥只在洞口处设下了禁制,对于回到了家一样的陆尘根本就是形同虚设。
所以他很轻松的就从山洞里出来,在问雪崖上打打雪兔,抓抓雪鸡,烫个火锅,品个香茗。
过的好不惬意。
问雪崖的确很冷,陆尘从山洞里的犄角旮旯处翻出了曾经师妹送给自己的雪熊大氅披在身上。
山洞里还有一些陆尘当初打造的剑胚,虽然没有完成最后一道工序以锻造成灵剑,但用来练剑已经足够。
“哧溜——”
晌午,陆尘就着雪鸡锅蒸腾的热气画符,蘸着红色辣椒油的竹箸在虚空划出微型剑阵,等到吃饱喝足,他拿着所剩无几的鸡架走到崖边,将其扔到崖底的剑池里。
入夜,漫天星辰坠在洗剑池里,陆尘取下大氅放在一旁,用未开刃的剑胚练着师尊教给自己的“九霄逐月剑”。
剑气凝霜华,剑势起时若广寒倾泻,七式连招暗合月相轮回,大成之时更能引动天象异动。
不过,说是师尊教地也不太恰当,真要盘算辈分的话……自己就成了自己的师伯,兜兜转转还得算在他陆尘头上。
练到微微有些气喘后,陆尘便放下剑胚,返回山洞沐浴。
沈玥这个小气鬼居然只给了一套衣服,要不是这问雪崖是陆尘原来的地盘,恐怕他就要在问雪崖上裸奔了。
"该落子咯。"
陆尘对着石桌上的残局轻声说着。
这几天他过的十分舒坦。
每天签到,吃早饭,练剑,打猎,吃午饭,睡午觉,练剑,吃晚饭,转化剑痕,练剑,泡澡,看着沧悯剑宗的夜景品茶,和自己下下五子棋,然后盖上小被美美的睡个好觉。
要不是夜晚远处沧悯剑宗明明灭灭的火光与巡山弟子御剑破空的声响,他几乎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仿佛还是那位名满天下的“陆小仙尊”。
……
第四天。
子夜。
陆尘正在冰原上练剑,凌厉剑气击破冰面,震碎倒映的星河。
一阵轻风裹挟着些许冰屑,将他鬓角几缕碎发拂起。
“我还以为沈修士把我忘了呢。”
不知何时,沈玥踏着被陆尘击碎的冰面走来,身上的青色纱裙被问雪崖的风紧紧烙在身体上,腰间蚕丝束带勾勒出令人惊叹地收束,衣襟褶皱却在胸口堆叠成将融未融的雪浪,随着提酒坛的动作晃碎满地月影。
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霜花。
“咔嚓。”
雪吻剑柄撞上石桌,沈玥放下酒坛时腕间衣袖滑落半寸,露出一抹泛着玉石般色泽的肌肤来。
那坛“寒髓酿”裹着北境特产的霜纹缎子,坛口处的泥封裂痕蜿蜒。
在沈玥睫毛投下的阴影里,陆尘似乎瞥见了某种疲乏与挣扎。
“你破开我的禁制了?”她挑起眉,她指尖抚过石桌边缘的剑痕,“算了,破就破了,反正你也离不开这问雪崖。”
沈玥的蚕丝束带随着呼吸起伏,勾勒出的腰线摄人心魄,却缠着丝丝缕缕的粘稠酒气。
看着自顾自走到桌边放下酒坛的沈玥,陆尘脑袋上升起了大大的问号——这风傲天今天是吃错药了还是发瘟了,这和前几天的她不大一样啊。
“别误会,我只是想找一个安静地地方喝酒罢了。”
沈玥冷淡地说着。
“哦。”
陆尘放下剑胚,转身准备回山洞里去沐浴。
身后的沈玥轻轻解开发簪,将其轻轻放在桌上。
“你……等等……”
沈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陆尘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他只见她低着头,似是有气无力地按住随风鼓动的衣袖——这本该潇洒的动作因为沈玥过于用力而显得味道很奇怪。
“嗯?”
“能……坐一会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