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夕阳正从窗帘缝隙里滴落进来,像融化的枫糖浆渗进深褐色的松饼。

后脑勺仿佛被谁塞进了一团浸过硫酸的棉花,钝痛沿着太阳穴蔓延到耳垂,熟悉的宿醉后遗症。

喉间残留的酸涩灼烧着食道,我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枕边歪倒的啤酒罐正将最后几滴金黄液体渗入维尼熊玩偶的绒毛里,那只永远咧着嘴的笨熊此刻沾满了酒渍。

空气里漂浮着蒜末爆香的焦香,隔壁锅铲与铁锅的撞击声里裹着某位母亲教育孩子的声音,温馨幸福。

我攥紧被角,指节蹭过亚麻布料粗糙的纹理。身上还套着昨晚那件焦糖色针织衫,领口被酒精染出深褐色的褶皱。

脚趾在床边摸索良久,却始终触不到那双本该静候的拖鞋,心中一阵烦躁涌起,索性便直接下了床。

赤足踩上瓷砖的瞬间,凉意如同蛇信子般舔上足底,十趾不自觉地蜷缩。

我踮着脚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夕阳扑面而来。西沉的太阳正卡在城市与天空之间,像颗被钳住的琥珀。

这扇落地窗是我租下这间小破屋的全部理由,它总让我想起《重庆森林》里王菲偷窥梁朝伟的橱窗,只是此刻玻璃上映出只有我支离破碎的倒影:枯草般蓬乱的茶色卷发,眼下泛着熬夜特有的青灰,唇纹里还嵌着昨夜口红的残渣。

昨天是法考成绩公布的日子。

而我没有通过。

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痛彻心扉,大概是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今年的二月,考研出成绩时,我也是这样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暗下去,手里攥着手机,屏幕里是与我无缘的国家线。毕业后这一年,我独自蜷缩在那间小屋,日复一日地与法条为伴,却终究没能逃脱与去年同样的结局。

窗外突然想起了萨克斯的独奏,那首熟悉的《回家》裹挟着孩子们的嬉闹声涌进我的小屋。楼下梧桐树的枝桠间,穿着藏青色校服的孩子们正蹦跳着扑向等候的家长。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驻足,仰头望着我所在的楼层,她手里攥着的粉色气球倏地挣脱束缚,在暮色里越飘越高。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凉的墙面,喉间突然涌起海盐味的苦涩。

我想回家了,但却又觉得不想回家。

昨晚朋友们举着酒杯说“明年再战”时,我看到研一的室友袖口别着律所实习徽章,大我两岁的学姐无名指闪着钻戒冷光,她们安慰我时的语气,像在安慰化疗期间的病人。

她们把我抛在了身后,她们已经和我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只有我还困在这间二十平的出租屋里,和维尼熊分享隔夜的雪花啤酒。

北方的黄昏总是很短,黯淡到快要熄灭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窗格的阴影,像是黑色的牢笼。

我仍在凝视着窗户中映出的自己,却突然感到了违和,似乎印象中的自己应该有着红宝石般的眼睛和飘逸的银色长发,转瞬便觉得这个想法可笑不堪。

银发红瞳美少女,多么经典的国民幻想形象,可我早就过了可以做中二梦的年纪了。

中学时,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有某些超能力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像黑客帝国的Neo那样,是The One、是救世主。或许某一天会有神秘组织找上自己,自己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摇身一变……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想想只觉得好蠢。

唉,那首回家实在是太吵了,这使我不得不去把窗户关上,以安抚我躁动不已的内心。

焦躁充斥着我的内心,这让我坐立难安、心绪不宁。我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脚底传来了油腻的触感,大抵是踩上了不知何时打翻的泡面汤渍。

我希望能快一点感到劳累,这样我就可以快一点躺倒床上安睡。我意识到,酒精可以帮助我。

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啤酒,高中毕业前滴酒不进的自己,已经逐渐把酒精当作安眠药。

我双手捧着啤酒,坐在床边,面对着夕阳。太阳就要落下去了,黑暗从窗外蔓延进来,外面隐约有喧闹的声音,放学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篮球。

当最后一啤酒顺着食管下滑时,我听见楼上传来《蓝色多瑙河》的钢琴声,夕阳终于溺毙在楼群之后。

酒精开始在血管里编织暖意的网,终于有些困了。我解开穿了整整一夜的针织衫扔在地上,内衣搭扣弹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内衣勒出的红痕横贯后背,微微发痒。

我叹了一口气,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被子里还残留着自己的温度,带着一点潮湿和酒精的气味。

酒精的作用渐渐上来,我的意识逐渐模糊,就在即将陷入睡眠的边缘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在屏幕的冷光里,草东的《但》从扬声器中渗出,沙哑的吉他声像是锈蚀的钢索。

我蜷缩在泛着啤酒渍的枕头上,听见鼓点与心跳共振。最后的意识碎片是一片眩目的白色,仿佛有人隔着海峡点燃了整片黑夜,而我的二十三岁正在余烬中化作灰白色的烟。

你说你不想在这里

我也不想在这里

但天黑的太快想走早就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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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猛地睁开眼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惊醒的她早已是一头冷汗,刚才那究竟是什么?

是梦?还是谁人的记忆?

那些不可思议的画面,依然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会移动的铁盒子,高耸入云的玻璃建筑,还有那个能映出幻象的黑色卡片……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忽然惊觉,眼前的景象竟与梦中如出一辙。

此刻的她躺在那张小床上,耳边隐约传来隔壁父母呼唤孩子的声音,夹杂着锅碗瓢盆的声响。

她的对面就是那扇落地窗,夕阳的余晖透过梧桐树的枝叶,将斑驳的树影洒在地板上。

窗外的落叶在风中盘旋,缓缓坠落,一刻不停。然而,树上的叶子依旧繁茂,仿佛从未减少。

这时,克莱尔才察觉到,房间里并非只有她一人。

她的右侧摆着一张木桌,银发少女背对着她,坐在一支架撑起的黑色板子前,板子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你终于醒啦。”少女没有回头,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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