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8日下午。

掩埋了凌夜辰的尸体后，撒下最后一铲土，静澜丢下铁铲，跪倒在散乱的土堆上，失声痛哭。

若是放在平时，自己身边的伙伴猝然而逝，生命脆弱所带来的冲击与感慨或许也足以让人沉痛难当，许久无法释怀。

但此刻静澜满怀如烈火灼心般残酷的痛苦，却另有原因。这是已经尝试掩埋多年的旧痛再度复发。

静澜不会忘记高中一年级的那个暑假，自己在电话里和母亲最后一次交谈，告诉她自己还是打算学文科。此后母亲消失在科考地的一处深洞之中。

静澜现在都没忘记那最后一个电话。

“即使生物学那么好了也不愿意接妈咪的班吗，嘛算啦，据说现在生物学很难就业，而且澜澜应该没有妈咪那么聪明……”

“天下还真有觉得儿子比自己笨的妈啊。”

“哈哈哈开玩笑啦。妈咪知道你感兴趣的是什么，你想去研究二次元美少女是吧，遵从内心的方向就好。毕竟当年外公外婆可是希望妈咪当医生，外公的口头禅就是……”

“啊啊不要每次都说一遍啊！”

母亲是个在学界小有名气的户外学者，研究方向是世界各个角落里罕见的稀有生物。母亲还曾经发现过两个新物种，一种新的蘑菇，一种小鱼。

每次提及这事，母亲总是说：“这有什么厉害的。你喜欢的作家纳博科夫业余研究蝴蝶，也发现了'纳博科夫蝶'，你看，人家伟大作家业余搞的东西都够得上我一半，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天才。”

“我没说过我喜欢纳博科夫吧。”静澜回道。

“但你喜欢小巧可爱的女孩子吧？纳博科夫就是'萝莉'这个词的最早创造者……”母亲洋洋得意。她曾经发现静澜会看一些涩涩的小艺术作品。而她可是约2002年前后入坑的远古二次元。

“哈？”

……总之现在回忆起和母亲的过往，全是诙谐温馨的场景。曾经静澜根本不会去想如果有一天母亲离开自己会怎样。

其实也许在最深的一层的心里，母子之间是有默契的。

母亲的工作总是要深入野外，爬雪山，入沼泽，还有最危险的深洞。祖国南方有不少值得探索的深洞，母亲很喜欢研究深洞，甚至有次静澜过生日，母亲的生日礼物是一套《来自深渊》的漫画。

母亲说自己很喜欢这部漫画的女主角莉可。在最纯粹的动机下向着深渊的巨口走去，这怎么想都是浪漫得要死的事情。

现在想想，也许母亲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已经有意无意预备着一种悲痛结局的到来。

母亲消失在深洞后整整一个暑假，静澜都在等母亲回来——不是那种心怀渺茫希望的决绝的期望，而是真的无比坚定的信念。

虽然母亲看起来是个有点柔软的女性，个子比可可矮，但同事们一直称她是个老练的科考人员，无论是野外生存能力，还是长途跋涉的身体素质都非常不错。静澜不相信母亲真的会离自己而去。

更重要的是，假如最糟糕的情况真的发生，静澜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甚至光是想想这种可能性就让自己恐惧无比。于是索性不要去设想。

那年几乎到了年底，静澜才接受了母亲已经牺牲的事实。

身为科考人员，母亲平时经常向静澜强调伙伴的重要性。虽然因为性格问题，静澜的朋友并不多，但他一直尝试努力去做到母亲要求的对伙伴的态度。

真诚，负责，必要时甚至要以命相许。

母亲也提起过斯科特南极考察团里的奥茨先生——凌夜辰喜欢的器乐摇滚专辑《Departure Songs》里纪念过的人物。

“这是一个合格探险家该有的气概。”母亲这样评价奥茨先生，“现在的人总觉得保持理性，坚持现实主义的人会越来越自私。其实恰恰相反，理性能带来真正的勇敢与无私。”

静澜有些忘了，母亲是否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父母终究会离你而去，你要自己去寻找对你重要的人。

而此刻，眼前土堆下，就掩埋着自己曾无比看重的伙伴。

静澜突然惊惶，他突然意识到，凌夜辰或许到死都没意识到他对静澜的意义。

也许凌夜辰以为那一个个夜晚和静澜一起打游戏、聊天只是相互取暖的消遣娱乐，他还会在心中一次次感谢学长学姐们对他一个抑郁症患者的陪伴。

可是每天早上起床时，凌夜辰在乐队小群里的准时问候，对静澜来说也许发挥着无比重要的激励作用。他远没有凌夜辰以为的那么坚强。

哪怕凌夜辰这两年来的陪伴与每天问候只是举手之劳，但绝对值得自己的一个道谢。然而现在，静澜已经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对自己好的人都要这样离开自己。母亲，现在凶多吉少的路易思，就这样死在自己手里的伙伴……

现在只剩下可可了。这个野丫头不会那么轻易死掉，自己必须救下她。

假如可可也……静澜不禁寒颤。

离开凌夜辰简陋的坟墓，静澜步行前进——汽车已经没油了。

一个疑惑浮上心头。

（为什么我总是要靠别人活着？）

（我明明一个人也能好好活着，可我为什么总是要不由自主把别人看得那么重要。总是渴望有人能陪在我的身边。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孤独。即便用知识和体质武装起自己，看着空无一人的旷野，我独自居于其中，总是不可避免地被深深的恐惧掩埋。）

感慨并不会持续下去。哪怕这些命题今后或许还会一次次闪现。

静澜知道自己快到目的地了。

白露水库。自治州州府明水市郊区的一个水库，近年来开发了旅游项目，虽然尚不火热，但已经吸引了不少资深旅行家的注意。

而且现在恰恰不能去热门景点。冬季时分，南方各地景点火热，可不知聚集了多少旅客变异的丧尸。

当然静澜真正的目标是之前就想好的：白露水库的水上飞机观光项目所配备的水上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