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是因为渡边麻美子容易得花粉病的原因,每到春季,谦就看着自己的母亲不得不戴上口罩。母亲好像比往常还要更辛苦了,总是显出呼吸不畅的样子,没走多远就难受得微微喘气。
“我最讨厌春天了。”
母亲听到这句话,只是微笑着。她清楚谦为什么会这么讲,只是她很明白,会因为这种原因去恨的孩子,也同样会因为这种原因去爱。
而这次转变,在谦上学前的那个春天。是一个晴朗的春天,路边的樱花开得烂漫,粉色的花瓣散落满天,空气仿佛都变成粉色的了。而谦不敢耽溺于此,生怕多看一秒就害得身边的母亲不舒服,即使喜欢也只深埋于心底。
只有那个人的存在,令她晃了晃神。一身粉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在樱花雨下又追又跳,花瓣沾在她的脸上、裙子上、微微露出的脖颈上,一枚花瓣就这样从光滑的肌肤表面滑落,卡在锁骨边的衣领上。“樱”,那个与落英浑然一体的孩子,脸上满是纯真、幸福的笑容。
当她回过神来,顿时发现周围盯着那如同流动着的樱花的人不止自己。就连大人也是,露出了仿佛赞叹似的目光。谦在这时才恍然理解到了美丽的价值。于是她低下头,默默牵紧了母亲的手。
“不看了吗?”
“嗯。”
母女俩又恢复到了沉默而匆匆的步伐。当她们经过那女孩的时候,淡淡的香气也随之而来,才发现她跟在身后。牵着她的是一名雅致少妇,同样身着连衣裙,就像是大一号的“樱”。直到现在女孩还边走边落着几片樱花,不会是樱花树化形吧?这可爱得可以说是一个小妖怪的女孩,再次吸引了两人的注意。没过多久,母亲就先开口了:
“她可能也是去报名的哦。”
就像是幼稚园时认识的朋友一样,会在很长时间内一直待在一起吗?谦疑惑地看向身后的同龄女生,不知为何,感到一丝庆幸。对方的目光与自己在刹那间重叠了,谦从那乌黑的眼珠中看不出任何意味,只觉得那是无害的注视,从而感到一份安心。要是真能和这样的女孩待在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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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时巧合听到的名字,十分贴合谦对那女孩的印象,山城樱。像是一听到就牢牢记在了心里一样,上学前的日子,她总会无意识地反复揣摩这几个字。“好想和那样的山城同学说说话”,时间一长,谦逐渐反应过来了自己的愿望。
现实却比想象得还要艰难,本来只是一个劲给自己鼓气:不能胆小、要说上话、好好地自我介绍!结果需要克服的还不止这些,樱就像被众星捧月似的让一群女孩围在中间,那各式各样的女孩中甚至还有隔壁班的(开始知道和樱是同班时,谦雀跃得快要跳了起来),就连上厕所时也是这样……越是在人群中,谦越没有开口的勇气了,单单是挤进那其中,都好像成了难以实现的梦想。
失落之余,如同瞭望塔般坐在座位上呆呆“守望”的天神谦,在自己那暧昧的灯光下浮现出了不少幻想。樱就像是绘本中常见的公主一样吧?有着一样微卷的长发,消瘦而优雅的肩胛,她素净的穿着也同其它印着各色卡通角色的女孩截然不同。当然,还有即使现在看不到,却好像连着一片樱花一同被烙印在谦脑海中的微突锁骨。
就连老师——在这块小小天地间的唯一一位,决定世间事物好坏的大人——在樱自我介绍时也不由得夸奖了一句:“山城同学说得非常落落大方,大家要多向她学习哦。”这位同时作为国语老师的班主任,说话时还忍不住微微点头了。樱所尚未拥有,而公主特有的晶闪闪的王冠,仿佛在她另一个时空的头顶上,吸引着所有人,包括富有权力的大人们的注目。
伴随着过分憧憬的光环,角色差距开始显现。对方是公主,而天神谦只是天神谦,一个除了姓氏怪异外再无独特的女孩。在这早熟的女孩眼里,“空荡荡”与“人群环绕”间隔开的是两个世界。樱花树下大人的目光,为樱赋予了某种天赋。
谦终于移开了视线,难以察觉的心痛,如同胃酸,不为人所知的,默默消化了童稚的愿望。就连一切欣喜、期盼的活力,也像是一同被吞噬,她闷闷不乐地等待着放学。
班主任只在起先稍稍约束了班上的吵闹与随意,注意将学生们按学号编好座位后,就只一再强调上学的时间,说明天就要开始正式的课程了,不许迟到。谦不难理解老师的担忧,就连她也是一想起早晨的事就有些发怵。未曾离开过大人身旁的雏鸟,面对广阔的天空,比起探索的意志,更多只会感到对未知与离别的恐惧。那嘹亮凄厉的哭嚎声,在除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外,还有什么地方能听到呢?
早熟,且因为樱而对上学怀有异常期待的谦,与那些孩子自然不同。无法融入哭声的,只能任凭耳膜遭到轰炸。而现在立场好像倒转了过来,越想越是伤心的谦,和教室内渐渐打成一片的孩子们截然不同。“天神谦?”除了自我介绍时引起了他人诧异的喃喃自语,她就像是个影子般靠在班级的一角。
第一次在小学吃完午饭、中午看电影或是午休、下午发下了书本……同学们议论着或这或那,饭菜比起家里怎么样、中午的电影、书本上的插画……只有谦一个人,沉默不语。
直射进教室,覆盖了眼前大半张桌子,白茫茫的光线,一点点衰退,变色。谦靠在椅背上,仿佛封闭了自己的知觉,若有若无的热闹,只在她被惊扰时才变得清晰起来。例如……回过神来时,发现一个大人——班主任,在自己身前蹲下来,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而自己好像没有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她。
脚步声、雨声、说话声、风划过叶片引起的哗哗声,在这刹那,才好像从某个遥远的世界传来。“醒”过来后,发现沉重的浓烈雨声像是打在心上一样,使情绪显得应时对景,找到了容身之所的忧郁似乎变得不再那么鲜明。一缕缕凉风,透过微开的窗口传来,夹杂着细微雨滴,浸润了谦干枯的心田。
“老师?”
“要放学了,天神同学多等一会家长来接,好吗?”
“嗯。”
“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呀……”
被误解为身体不适引人关心,让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腼腆地笑了笑。老师眼中关心的神色却没有减退,坐到了正对面的座位上去。
“天神同学和妈妈很要好吧?老师报名那天看见过你哦。”
“嗯……我、我很喜欢妈妈。”
一盆盆泼落在地似的大雨打扰了两人间的谈话,温柔的或是稚嫩的声音在暴烈的雨声之下,都如同一叶行将淹没的小舟。于是雨声下的两人靠得越来越近,就像是互相支撑的连锁。
“天神同学是个好孩子呢。”
“老师……”
“怎么了?”
“可以不要叫我天神同学吗?”
“那,就叫你小谦咯?”
说着,老师抱住了谦,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老师叫田中佐和子,叫小佐和就好了哦。”
谦僵住了,身体接触有些太突然,而且她一贯适应不来被人碰到。可小佐和的身体好像不太一样,不对,是自己太冷了。靠在小佐和怀里时,她就像要被触及的软肉所融化似的,对方暖融融的,而自己的手指、脸盘、胳肘,都成了冰块。她不安地看向小佐和的脸,发现脸上不仅没有忍耐的神情,反而充满了担心。那是很像母亲的一张脸……
“妈……呜呜,小佐和!”
“噗嗤。”
小佐和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谦涨红的脸更加觉得可爱起来,一把捏了过去。口误之后的谦光顾着害羞,也不好意思反抗了,只能任由小佐和蹂躏。
“小谦真的很可爱呢。”
“嗯……”
这时候谦总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循着视线看去,发现是樱。看不清她的表情,大概只有双方的余光短暂交汇了一瞬,能够真正探寻对方动向时,她早已只留下了一个背面。她真的在看自己吗,又会是什么表情呢?让樱看见了自己被小佐和捏脸时的样子;如果说原本只是脸红,现在就好像心脏被羞耻心洞穿一个口子,除了不断往外窜的耻意,什么也不剩下了。
“很在意小樱吗?”
思虑中另一人近在咫尺的声音,将谦遥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且犹如一道霹雳。戳破了真实感受的话语,令她一时不知道该以什么反应面对,只是低头沉默着。
“可以去和她说说话的,她也总是盯着你。”
欸?小佐和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信息,再回想起刚刚,她不单是因为老师的缘故才看过来吗?
磅礴大雨有如一道隔绝了外界讯息的屏障,直到变得淅淅沥沥起来,谦才发现教室里安静得出奇。原来只剩下小佐和,自己,跟樱三个人了,同学们要不是跑出教室去接雨了,要不是已经被接回家了。于是,曾因为人群而被熄灭的愿望再度变得蠢蠢欲动。
就像是上学前的想象一样,只要走到她的身边,好好地说出话来就可以了。
“老师去联系一下还没到校的几位家长。”
小佐和轻飘飘地说了一声就走了出去。谦眨了眨眼看着小佐和起身,随后猛然意识到教室里只剩下自己和樱了。
她的视线再度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而这回,她没再移开了。当两人的视线真正交汇时,对方的眼中映出了自己的瞳孔,于是,谦恍然想起了报名那天所看到的樱的眼睛——那是温和无害,而美丽的。
谦站了起来,她看到了樱眼中的自己也这样动了。她看到了慌张的反而是樱,樱偏开了目光,可大概没想到谦直直朝她走了过去。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就像是被惊动的金鱼那样,不安地四处游弋,只是始终,谦都感觉得到,她在注意自己。
“山城同学!”
把脑海中想了无数遍的称谓说出口时,就好像真的承载了那无数遍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显得生涩而冲动,不这么讲,那些话就会被压回到喉咙。
“你……你真的太美了,我们可以坐到一起吗?”
过于直接的独白。在说出口的刹那,谦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而这样的愚蠢对于“防守方”来说就像是一道沉重的大力甩锤,于是,能够冷静处理其他同学主动示好的樱,一时有些愣住了。
“不可以……吗?”
那样热烈的告白之后,沉默的时间像是准备宣告着什么的倒计时。
“可以哦。”
看到谦可怜巴巴的表情让樱骤然反应了过来,仿佛得知自己受到了多大的重视一般,樱露出了只有被爱时才可能浮现的甜蜜笑容,轻拍了下身边的座位。
谦紧张地、使得动作都有些滑稽地坐下后,樱才说出了在自己脑海中徘徊已久的话。
“报名那天的人是你吗?”
咋一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话,却得到了谦激动的反应。原来在那天注意到对方的人不止是自己吗!
“嗯嗯!我当时看到了山城同学。”
“好像在樱花树下就盯着我看了很久呢。”
多亏了樱那掩饰不住笑意的轻快语气,谦不用先行谢罪再察言观色。不过,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会发现有一抹红晕悄然爬到樱的脸上。
“因为,山城同学,好像,樱花一样。”
谦断断续续地努力还原出自己的想法,眼前这个人是如同樱花一般美丽的人,也就是因此,她才会拼尽全力地想要接近她。即使……“真是个美人胚子呢。”这种大人们随意的感叹,也会伴着苦涩随之刻印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