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深褐色的毛皮大氅在永夜季昏暗的天光下中泛着黯淡油光——那件象征权威的袍子此刻正裹着一具扭曲的躯体,他像被孩童掰坏的木偶般歪坐在雪堆里,喉管里挤出的笑声裹着粘稠的气泡音,每声"咯咯"都像在冻土上碾碎冰碴。
当笑声转为细碎的呜咽时,最前面的铁匠阿古已经凑到三步之内。我们看见族长青紫色的指甲正抵在右眼睑下方,指节以绣娘穿针的精准度缓缓没入皮肉。积雪突然发出"咯吱"一声脆响,与此同时,混着晶状体碎片的血水正顺着他的颧骨淌成冰棱,那枚连着神经丛的眼球被他捏在指尖轻轻摇晃,粘稠的视神经在暮光中拉出银亮的细丝。
二十步开外的女人们开始弯腰干呕,但所有人的喉咙都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堵住了,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空地上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当他的左手食指再次刺入左眼眶时,我甚至幻听到了眼球与指甲摩擦的"吱嘎"声。他的动作很慢,手指稳定地就像他正在做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后,他将两颗眼球放进了嘴里细细咀嚼,那球体在齿间爆开时,胶状的汁液顺着嘴角流进胡须,凝结成一颗颗血琥珀。
最先崩溃的是常年肢解猎物的屠夫,也许他见过无数尸体、肉块,但这次他却被这血腥味给击败了,他栽倒在雪地里发出的闷响打破了死寂。但更多人像被冰渊的恶灵钉在原地,我膝盖以下的知觉早已消失,只能看着族长挂着两团血肉模糊的空洞缓缓起身。他喉咙里翻滚着类似萨满诵经的喉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深不见底的冰渊,沾满血浆与碎末的靴子每次落下,冰层就绽开蛛网状的裂痕。
最后消失在雾霭中的是他那件翻飞的大氅,像片被血浸透的乌云坠入深渊。
后来我们在他的老屋里发现了他整齐叠放的骨刀和狼牙项链,那些象征力量的物件上连半点指纹都没留下,仿佛二十年来统领部族的从来都是具空壳。
——
族长消失在冰渊的第七个昼夜,我蹲在老萨满的帐篷外磨冰镐。刀刃刮擦冰晶的声音本该清脆,此刻却像钝锯在切割冻肉。二十步外的冰屋群静得反常,连刚断奶的雪狼崽子都不敢嚎叫。
"当啷——"
铁匠铺传来的异响惊得我镐头脱手。阿古那柄祖传的陨铁锤正躺在雪地里,锤头还粘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冰蓝色鳞片。我认得这鳞片,只有冰渊三百丈下的盲眼冰蛇才会长出这种月牙纹。
可阿古三天前就疯了。
昨夜守灵时我亲眼看见他蜷在族长空棺旁,用铁钳把自己的牙齿一颗颗撬下来,说是要"还给冰渊"。那些沾血的臼齿此刻正散落在铁砧上,像某种邪门的占卜道具。
"沙沙...沙沙......"
冰屋群的阴影里突然响起积雪挤压声。我抄起冰镐贴墙移动,透过结霜的透气孔,看见老萨满的孙女其其格正在用骨针缝自己的嘴。血珠顺着麻线滴在雪地上,绽开的冰花里竟裹着细小的眼珠。当她转头看向我藏身的方向时,月光照亮了她那沾满血污的脸。
第一具尸体出现在第十日。守夜人布和的半截身子倒插在冰祭坛中央,冻成冰棍的肠子像装饰彩带垂挂在石柱上。最瘆人的是他的表情——这个曾经徒手掐死过雪豹的汉子,临死前竟带着婴儿吮乳般的恬静微笑。
"是冰渊的诅咒!"老萨满把鹰骨铃摇得近乎散架,"所有碰过族长遗物的人都得死!"
可名单对不上。牧羊人苏合根本没进过族长冰屋,今早却被发现吊死在畜栏横梁上。羊群把他晃动的靴子当盐砖舔舐,等我们割断皮绳时,他的脚趾早已被啃成白骨。
第十五夜,我蹲在冰屋顶上值哨。永夜季的月亮泛着死人牙龈的惨白色,照得冰原上无数道拖痕纤毫毕现——那些痕迹从每间冰屋门口延伸出来,蛇行着汇向冰渊。当我顺着痕迹看向断崖时,浑身的血都凝成了冰碴:
三百个族人正梦游般走向深渊。他们赤裸的双脚在零下六十度的严寒中蒸腾热气,踩出的血脚印刚成型就被冰层吞噬。我想喊,喉咙却像被塞满雪泥;想敲警钟,手指早已和铜锤冻在一起。
队伍末尾闪过角弓的轮廓。我浑噩的脑子突然清醒——那是我亲手给其其格做的及笄礼!等连滚带爬冲到她家帐篷,只看到冰床上留着个人形水渍,床头的狼崽皮褥子里裹着三枚带血的钢针。
第二日,最后八个清醒的人围坐在熄灭的篝火旁。老萨满的鹰羽冠只剩光秃秃的骨架,他正用祭刀削自己的小拇指:"那天我们就不该听族长的话......亵渎冰渊之底……那是禁忌,我们可以向冰渊索取一切——除了秘密。"
刀锋突然顿住。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冰屋穹顶,那里不知何时结满了珍珠母色的冰瘤子。当第一颗冰瘤"啵"地裂开时,我总算听清了连月来萦绕在冰层下的声响:
那根本不是风声,是三百张人嘴在同时咀嚼眼球的黏腻动静。
——
"那之后……剩下的几个人也疯了,只剩我一个人。不知为何,只有我没有被那奇怪的力量影响……但,就算深究这些也没什么用,部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男人的表情带着些许惊惧之色,他还没有从那段恐怖中走出来。
"我如果继续留在那里……恐怕也会疯掉吧,于是我收集了族人们的遗物……独自一人来到了阿斯拉。"他痛苦的闭上了眼,"在那之后,我发现总有人在暗中监视着我,再联想到我整理遗物时,并没有找到族长从冰渊底带来的石板,我就意识到我们部族的遭遇可能并不是什么冰渊底部的神秘力量。"
"而是有什么庞大的组织在掩盖秘密……那天族长带领的探索队应该是撞破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他一字一顿的说着,"于是我开始装作忘记了一切,变成了阿斯拉城内的一个招摇撞骗的摊贩……整天用这令人作呕的奉承话来打消他们的疑心……"
"我厌恶这只会逃避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