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大观宗山门前的青石阶浸在湿漉漉的曦光里。

顾衡垂首立于山脚,抬头望向隐在云间的巍峨殿宇,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三日前魔尊离恨天亲手系在他腰间的“大观宗弟子令”。

“记住,你只是大观宗新入门的普通弟子。”魔尊的紫瞳在血月下泛着幽光,指尖黑气缠绕着顾衡的咽喉。

“每月初七子时,枫林断崖下的‘幽泉洞’会有人送离魂露。若断饮一次……”他轻笑一声,掌心魔焰骤燃,“你体内的混沌之气再加上我种下的噬心蛊,可比万蚁噬心有趣得多。”

顾衡闭目调息,将最后一点魔气敛入丹田,无相诀运转时经脉如被冰刀刮过。

十年前他穿越至此——这里的人习惯称呼其方世界为“玄衡界”,被离恨天从尸堆中拎回魔门,自此学会将痛楚嚼碎了咽进肚里。

那时他就明白,在这正魔对立的世道,想活下去总要付出代价。如今气海中的混沌道体被压制得毫无破绽,连呼吸都刻意模仿着正派弟子的绵长平稳。

“顾衡?”一道清冷嗓音破开雾气。

他倏然睁眼,见一袭霜色轻纱掠过石阶。来人银冠束发,雪纱披帛随风翻卷,左眼尾一点浅痣如冰晶凝结,正是大观宗大师姐秋安慈。

秋安慈足尖点地时,霜雪剑气荡开三丈晨雾,腰间佩剑“雪尘”的褪色剑穗微微晃动——与密报所述一致,此物乃掌门朱正禛所赠,十年未曾更换。

“随我去见掌门。”秋安慈目光扫过玉牌,转身踏上蜿蜒山道。顾衡垂首跟上,鼻尖掠过一丝冷香,似雪水煮过的白梅。

这味道让他想起离荀安,那个小魔女总爱把浸了曼陀罗汁的银铃往他发间缠,说“沾了毒香的发丝才配得上归元天的月色”。

前些日子临别时,她将药瓶砸进他怀里,紫瞳蒙着水雾:“你若敢死在大观宗……本姑娘定把朱正禛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烧给你!”

“静心。”秋安慈突然驻足,顾衡险些撞上她背后霜纱,寒意瞬间浸透衣襟。

前方云开雾散,露出雕梁画栋的浩然阁,朱红殿门前坐着个灰袍老者,正举着酒葫芦对日细看——大观宗掌门朱正禛白须上沾着糕饼渣,醉眼朦胧地冲他招手。

“气海澄澈,根骨上佳!”朱正禛闪身至跟前,油腻手掌拍向他天灵盖。

顾衡浑身绷紧,感受浩然正气灌入经脉,无相诀疯狂运转,混沌道体的气息蜷缩成团。

这套功法乃魔尊亲授,说是能掩盖魔气,但能否能让他这幅特殊的体质蒙混过关谁也不好说。

在顾衡的印象里,归元天之主魔尊离恨天当属他见过的最强者,即使在江湖上也是凶名赫赫,顾衡在他身边的许多年称得上是如履薄冰,如今被他送到“天下第一正道”的大观宗当卧底,也不知万一东窗事发了会被剐成多少片……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老者眉梢微动,突然抚掌大笑:“好!气海澄澈如镜,是修《大观心经》的苗子!”

顾衡愕然,他记得离恨天说过,混沌道体的气海该是半清半浊,这无相诀居然连丹田气海都能掩盖得住吗?

朱正禛挠头,拿起酒葫芦又偷抿了一口:“安慈啊,带这小子去霜华台学《凝气纲要》,筑基后开始修炼《大观心经》。”

“师尊,您又偷饮赤灵宫的‘醉仙酿’了?”秋安慈轻叹,指尖凝出冰雾点向朱正禛眉心。老者讪笑着躲开,转身时袖口微抖,一粒朱红丹丸滚入顾衡掌心。

顾衡此时内心激起了惊涛骇浪,《大观心经》?那可是他此次当卧底潜入进来的主要目的!

按照他的逻辑,这等神物怎么说都得是“镇馆之宝”“不传之秘”、还得是日日派人把守、只有掌门和掌门钦点的人能触及一二,可听朱正禛的语气,感觉就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本高阶功法而已,只要修炼到一定程度都可以观摩学习。

难道说离恨天搞错目标了?

————

霜华台千年玄冰泛着幽蓝冷光。秋安慈并指为剑,霜月诀起手式在空中凝出冰纹:“气沉丹田,意随剑走。”

顾衡依言运转功法,实际上,他也很无奈,在归元天的时候他就已经筑基大圆满了,他们那套魔功别的不说,修炼速度倒是一等一的快。

现在作为大观宗弟子,又得掩盖住魔功从头开始,他刻意让灵力滞涩些许。这也是他这幅体质的特殊所在——可以同时修炼正魔两派功法而不会爆体而亡

冰霜攀上指尖时,忽听台下传来脚步声。

“秋师姐又在带新人?”红衣女子踏火而来,赤纹玄衣绣着焚天九劫符咒,右臂火焰胎记如熔金流淌。她发间斜插焦木簪,眉心血砂似淬火星辰,正是执法长老亲传弟子上官鹤情。

秋安慈收势颔首:“上官师妹来得正好,顾师弟初学凝气纲要,还需你演示火灵根运转之法。”

上官鹤情抱剑冷笑,“冰火相克,师姐不怕我烧了这霜华台?”

话虽如此,指尖赤焰却已凝成火凤:“看好了!”

火凤展翅掠过冰面,所过之处寒雾蒸腾,却在触及秋安慈衣角前骤然收束,化作九道火环悬于半空。

收放如意的控火术,此乃上官鹤情苦修的“焚天九劫”第三重——“凤栖梧”。

顾衡不动声色,密报曾说此女幼时家族被魔门所灭,对邪修恨之入骨,如今看来传言非虚——那火焰胎记随灵力涌动时,能清晰的看出映出她眼底翻腾的杀意。

“看清楚了吗?”上官鹤情甩袖散去火环,袖炮掠过冰面发出滋滋声响,“明日卯时,我带新弟子巡山。”

———

子时的枫林漆黑如墨。

顾衡避开巡山弟子,闪身钻进断崖下的幽泉洞。

石缝中嵌着青瓷药瓶,瓶身还残留着曼陀罗香——离荀安果然来过。他仰头饮尽瓶中的离魂露,苦腥味冲得喉头发紧。

“阿衡连句谢谢都没有?”银铃轻响,魔女从洞顶石笋倒悬而下。

少女黑发如瀑垂落,血红丝带缠着七枚摄魂铃,黑纱裹着的身躯似裹着夜雾。

离荀安足尖点地时,脚踝银铃荡出涟漪,紫瞳在月光下流转如毒蝶振翅:“大观宗的床榻可还舒服?要不要本姑娘把炼尸堂的尸油偷来给你润润席子?”

顾衡攥紧空药瓶:“你不该冒险。”

离荀安突然贴近,冰凉指尖抚上他心口:“让我看看……”魔气渗入经脉的刹那,她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对劲——混沌道体的气息正在暴动。

记忆如潮水翻涌。

十年前尸山血海中,八岁的顾衡蜷缩在魔尊脚边,离荀安将浸了毒液的银铃系在他腕上:“从今往后,你便是本姑娘的人啦!”

彼时她紫瞳倨傲,却在他高烧濒死时彻夜输送魔气,脚踝银链被反噬得血迹斑斑……

“你又压榨混沌道体修炼?”离荀安猛然抽手,魔气化作黑蝶扑向顾衡面门,“三日后子时,我要在幽泉洞见到活蹦乱跳的阿衡!”

离荀安指尖突然勾住顾衡衣领,将他拉得踉跄半步。

紫瞳倒映着洞顶渗下的月光,她仰起脸指了指自己左颊,银铃随动作轻响:“哎,这都要走了,你就没什么表示吗?”

顾衡喉结滚动。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离荀安拿蝎子修离魂引结果被蛰了一口,也是这般指着红肿的右脸说“要阿衡吹吹才能好”。

彼时少年心性,当真凑近轻呵一口气,却被她趁机揪住耳朵笑骂“呆子”。

“这里不是归元天。”他哑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湿冷石壁。

魔女足尖碾过他的影子,发间曼陀罗香越发浓烈:“装什么正人君子?去年中秋谁偷喝我的梦羽露装醉,抱着本姑娘的腰喊……”

“阿离!”顾衡猛然打断,耳尖泛起薄红。洞外夜枭恰在此时啼叫,他咬牙飞速在她颊边啄了一下,触感如掠过沾露的罂粟花瓣。

离荀安怔愣一瞬,忽地笑出声。

脚踝银铃随她退开的步伐叮咚作响,噬心蛊的血痕却悄然爬上心口——这蛊虫最忌情动。

要说离恨天也真不是个东西,居然连亲女儿都要种上这种预防背叛的蛊。

“三日后子时。”她化作黑蝶前抛来两粒糖丸,正是顾衡幼时最爱的桂花饴,“若敢不来……哼哼~”尾音散在夜风里,比糖衣更甜三分。

顾衡攥着糖丸的手微微发颤。十年前魔尊让他强行修炼离魂引痛到抽搐时,离荀安总会往他嘴里塞这种糖,说“吃甜了就不苦了”。

洞外剑气破空声逼近,他匆匆吞下一粒糖丸,桂花香混着离魂露的苦味在舌尖炸开。

黑蝶散尽时,洞外忽有剑光掠过。顾衡转身撞见上官鹤情抱剑立于十步之外,焚天九劫的余烬在她脚边明明灭灭,赤金纹路爬满右臂。

“顾师弟好雅兴。”她剑鞘轻叩冰面,“秋师姐让我传话,明日巡山需途径锁魂渊——那里最近有魔修出没……你吃的什么?”

上官鹤情看到了他嘴角的糖渍:“还有吗?掰我点。”

“啊,有……”顾衡愕然,把另一颗桂花饴递了过去,他清楚的看到一抹惊喜之色从上官鹤情的眉宇间一闪而过。

拆开糖纸,塞进口中。

“嗯。”

“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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