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低到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无意识地用着力。他企图用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心头的痛楚。
很明显，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再一次发作了。
要不是控制得足够充分，他一定会在那个瞬间直接跪倒在原地大吐出来。
完蛋，失态了，不知道应该如何向面前的女孩解释。
他清楚对方是那种一定会刨根问底的人，如果不把问题说清楚，她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在林翔苦恼着要如何是好的时候，云彩画从对面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林翔的身边，贴在他的耳朵旁轻声道：
“可以把你今天剩下的时间全部都交给我吗？”
还没等林翔反应过来，云彩画便直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从位置上拽了起来。
“等……”
云彩画转过头来，笑得很灿烂。
“跟我来。”
林翔一时间愣住了。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却没有办法明确地说出口来。正是这种变化剥夺了他想要反抗的心，就像是一张纸片一样被云彩画牵着走。
一路上，云彩画一次都没有松开林翔的胳膊。两个人就像是埃菲尔铁塔上的那两颗最著名的铁球一样，紧紧地贴在一起。
云彩画一直在说着关于两个人过去的事情。从小到大，从幼儿园的一些经历聊到初中时期发生的一些事情。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是真当云彩画将这些只有两个人能够知道的事情一一说出的时候，林翔还是不由得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既真实，又梦幻。
等到他被云彩画带着来到曾经最熟悉的校园门口的时候，他像是觉醒了自主意识的机器人，突然就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里。
不管云彩画怎么拉，都没有办法将他从那里拉走。
他那看着学校门牌的眼睛当中充满了惶恐，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着。
他只觉得头晕，紧接着是一阵的目眩，然后作势就要朝地下倒去。
是云彩画一把抓住了他，用那纤细的胳膊拼命地支撑着他的身体。
冰冷的季节，发颤的四肢。只有身边那确确实实能够感受到地温暖在支撑着他。
“没事的。”云彩画轻轻地说着。“我就在你的身边。”
她紧接着说道：
“翔，你今天带我去了好多的地方啊。熟悉的早餐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商场，陌生的店家，还有我一直都想去的电玩城。”她细细地数着，就像是在数自己盒子中的秘宝一样。“我玩的很开心哦，真的很开心。”
“但是，这些地方，全部——不对，大多数都是你有回忆的地方。我并没有哪里的记忆。”
林翔愣住了。她说的很对。为了防止自己的病再一次发作，防止自己看到纳希俄熟悉的东西又会睹物思人，防止在见识到那些东西之后，自己会不由得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实际上是仅仅存在于今天的虚幻。
“我......”被点中这一点的林翔，有一种想要躲起来的想法。
“我当然也知道，你是想带我去见识新的事情，我没有见识到的东西。”
不，不是的。那样为人着想的想法......不会成为第一个出现在自己脑袋中的。林翔更加的羞愧了。
他认为自己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余韵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但是，我还是更想跟你一起去往那些，拥有我们两个共同回忆的地方。”
云彩画笑了，笑得很纯真。
“来吧，让我们走吧。不管以前是什么样，以前是什么样，现在我处在你的身边，只需要这一点就足够了。”
林翔认为，自己的创伤性应激障碍是没有痊愈的。从以前开始，他就一直回避着与过去相关的，能够让他联想到过去的事情。所以，在寒假的时候，吴景怡问他要不要去给云彩画上坟，他才会不停地逃避。
但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当下他就好像没有了这一层的心理问题。在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面前女孩的步伐。
*
在简单的交流——还有一丝小小的贿赂之后，保安大叔将他们两个人放了进去。
三年多的时间过去，这所学校也迎来了一次翻新。因为规模不大，所以放眼望去，都和林翔记忆力的校园大差不差。
这是林翔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第一个选择逃避的地方。
这里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不想来，完全不想回忆的地方。
当时心智还未成熟的他，对于如同往常一样的校园感到害怕。
云彩画的死，并没有给其他人的生活带来多少的改变。所有人都是一如既往地学习，玩耍。
这样显得心情阴郁的他格外的格格不入。
简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他害怕这种感觉，讨厌这样的想法，所以他选择了闭门不出。
现如今，再一次回到校园中来，意外的，他的心情并没有特别的抵触。
也许是因为身边有一个从刚进门开始就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女生吧。
他很纳闷。深深地怀疑刚才在门外的人和现在这个像是看见新玩具的小孩一样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这一点也很像云彩画就是了。
该玩的时候，她会玩的比谁都疯，但是该认真的时候，她又会变成那个最认真的人。
“翔！你快看，是那个肥胖校长的雕像欸！”
“求你了！求你千万不要这么大声啊！”
虽然说现在已经毕业了，但是这么明目张胆地站在路中间说学校的校长肥胖什么的......林翔觉得这还是有些不妥的。
胡闹着，欢快着，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畅聊着。就像是在那天过后的隔天，两个人背着书包一起上学一样。云彩画走在林翔前面一点点，一直是以半侧过身来的方式和他聊天。
即使是这种无法看见前方的走路方式，她也没有迷失方向，朝着自己应该要去的——曾经应该要去的地方走去。
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待过的那间教室。
“唔哇，没想到就连教室里都变样了啊。”
云彩画惊叹着走进了教室，感受着这三年来教室来发生的变化。如果不是对于位置的记忆支撑着她，她绝对不敢想这里会是以前他们的教室。
林翔多多少少也有些惊讶。毕竟在转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这一点让他有些惆怅。
云彩画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惆怅。她兴奋地跑到讲台上，扶着讲台朝下面一扫而过，最后停留在一个靠窗户的，正中间的位置上。她指着那个位置：
“翔，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我是不是就坐在那里。”
林翔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已经记不得这些细节上的事情了。毕竟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再加上自己曾经还尝试着躲避这一段回忆，自然是记不太清楚了。
不过，她还是肯定了云彩画的说法。
云彩画激动地跑到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不符合初中生外表的模样使她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
“翔，快找到你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吧。”
林翔有些无奈地笑了。就像刚才说的，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的位置了。同时，他也不清楚这样子做会有什么意义。
但他还是照做了。
他挪动着自己的步伐，缓缓地来到云彩画的面前，然后坐在了她后面的位置上。
“我记得......我是坐在这里的。”
他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坐在哪里的。但是他记得，自己一定是坐在云彩画身后的。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盯着黑板，瞥见云彩画的后背。
白色的衬衣，黑色的外套。
蓝白的校服，橙黄的私服。
厚厚的羽绒服，单薄的连衣裙。
林翔站起身来，缓缓地拉开了旁边的窗户。
微风徐徐吹来，在这个寒冷的冬季显得是格外的不同。
或许这是吹向春天的第一缕微风也说不定呢。
窗帘微微飘起，拂过少女的耳尖。
林翔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身后，凝视着她的侧脸，听着她滔滔不绝地回忆着两个人的过去。
“翔你还记得吗？那个女生，就是那个女生啦，没想到她居然......”
少年没有了过去的淘气，身上多出了几分沉稳与英俊。
少女保留着过去的朝气，脸上不曾体现出岁月的痕迹。
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是林翔这辈子最大的，也是永远的遗憾。
所以，他现在只想静静地在这里坐着，平静地望着她的侧脸。就好像自己也回到了那个时候。
她问他：今天我们也一起回家吧。
他回答：我今天要值日欸。
她回答：那我就像以前一样，在这里等你咯。
他
点了点头。
“好啊。”
“嗯？翔？你说什么？”
“没什么事情。”
“你怎么了？怎么笑得这么恶心。”
“我只是......想起不怎么高兴的事情而已。”
“想起不高兴的事情？你还真怪欸。”
“哈哈，我确实很怪啦。”
在这个以前都如同往常一样的环境里，却出现了一个无法抛弃现在的人，他一定是最怪的一个存在了。
林翔想，如果时间能够回到过去，或者是停止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不。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事情。
就像是刚才在门口，云彩画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总是认为自己没有权力再去为别人着想，自己没有力量再为别人分担什么。变成了无比自私的自己。
但是实际上，云彩画说的是对的。
他的脑子里，要说没有为自己着想的想法，一定是不对的。
只是他自己忽视了，现在这个瞬间，今天直到现在，自己的眼里一直都是这样以一个笨拙的女孩。
他总是在用欺骗代替逃避，以至于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现在，在一个陌生的角度上看着熟悉的侧脸，过去的时间终于和现实重叠。
林翔缓缓地转头看向窗外，天空早已被染成橘红色。
或许黄昏之时的说法，不完全是错的。
等今天之后，跟顾明说一说这个吧。他不由得想到。嘴角悄悄地勾起一个笑容。
“我说啊，彩画。”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呼喊对方的名字。
“什么事？翔。”
她停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平静地笑着。
“待会能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男孩发出了邀请。
“乐意之至！”
不会拒绝的女孩，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