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或者毁灭。

That isn't the question.

这不是问题。

……

远处森绿的山腰探入浓雾，眨眼间漫染了斑白，恍如旧时代静默未动的底片，稍被云巅更上的环轨描画了些许霰彩，还是难逃一面面画着腥污旭日的飘旗蒙蔽。

士兵行军向右，沿着铁道线击踏出蜈蚣般的连步，市井生活中的妇女老人一看到他们，眼角的鱼尾纹便渐摛开了，阿谀着，脸上钉着狂乱的神情，那是……似乎能听懂却又很陌生的喧哗，劈头盖脸地砸向队伍中部押送的政治犯。

靠山的港湾内泛起素浪，它沙哑的声音停留绽在无忧无虑的盛夏日，只有风一如既往地从耳旁经，摇曳起宅邸大门口晶莹剔透的铃响。三月響好不容易挤出窒闷的人群，沮丧地退了退，脚跟踩上家门台阶，对朋友说话也细声细气：“亞里亞，你会永远陪着我吗？”她就这么蜷着双手缩在胸口，坠袖软柔，如此迷茫多情的少女，如此温婉甚而至传统的大和抚子典范，偏偏是两名坚定的反侵略科研者——艾尔伯特·马茨和風間響夫妻，她自幼没见过的父母——诞下的结晶。

亞里亞将唇吻贴近響的耳廓，旁敲侧击，拈取了她的纱织凤蝶饰发簪，因而绕着簪棒囷囷盘成的螺髻顷刻间散落，丝滑地撇在了亞里亞的鼻翼上，“等到比永恒更冗长的岁月逝去后，也就是天空洗净悲伤时，我依然在的，嗯，一直都在。”

感觉脸颊好像被悄悄话烫出一个洞来了，火舌急速蔓延到心腔，三月低垂着头，嘴巴隐约挑起“∪”一样羞敛的笑，介于太阳的热烈与大海的深邃之间，倒数第二次，略微欠身辞别了亞里亞，忍耐着不暴露那一抹几不可察飞掠的情愫。

转过身，響挺起憋笑皱巴的脸，闭着眼来回踱几轮才扭门把。可迎接她的人并非亲切和蔼的老管家，而是突如其来一阵潮湿阴冷的霉气，吹得鼻子酸，频闪着的灯芒也企图撬动眼皮，顺便，把门敞口捎进来的亮光统统掐灭。

三月響后知后觉地瞪着眸子，视线由下意识瞥见的水泥地板蜿蜒朝上，一点一点铺齐了审讯室的各元素，她想到自己会欢呼雀跃，想到自己骚动不安的恋情何等禁忌，但始料未及：脖颈如同一根软管绷紧吊着脑袋耷拉，绑在行刑椅的，亞里亞指甲缝里穿插的铁签挂满淤黑不已的血痂，仿佛快撑着甲盖脱离了，要随黏连牙神经的碎齿跌得遍地都是，要直冲她的瞳孔而去。看到这儿，她的眼睛没了喜悦的高光，只有被刺痛的错愕，掬托出怯懦的泪，痴愣等待那遥不可期的回应。

“我们原本好好地在街上做宣传，告知民众驻|伪|满防疫部队在医学领域的辉煌效绩，她这帝国的叛徒，居然敢从二楼丢掷简易燃烧瓶制造恐怖袭击，辱骂天|皇殿下是食粪的猪猡……”

“是你包庇了她，对吧？”披军绿大衣的秘密警察逼至近前，抬高血迹斑斑的手掌轻拍了三月響的肩膀，强压着恼怒质问道。

木屐“哒哒哒哒哒”的清响步步回撤，三月響语无伦次，口中尽是泄出悉悉索索毫无意义的胡话，“不是……我……我不是……”空气里的扬尘有如一粒粒悬浮着的山岳，抑制了弹开的音波。她大概明白父母为何会远离自己身边了，正因为要推翻一面谎称“共栄圏”一面大肆屠杀的现状，他们不能连累她。

晚了。

背面官兵埋伏已久，像举着捣杵般挥起漆黑锃亮的枪杆，两只眼珠子单是睁大得惊悚且使人望而生畏，却形同放空，全然不理睬響的狡辩，直接用枪托重重地敲打其后脑勺，“磅”一声过，她所凝目的一切便都积覆了千万年不散的乌云，雷暴恍惚间劈断她的意识，让她孤立无援，熄灭了。

三月響或沉睡了半个多世纪，彻骨的寒冷还不足以冻杀她的魂灵。

席地床褥。

“我们的女儿，重建天轮并拯救信仰的最后一丝希望。”風間屈腿坐在榻榻米上，望着丈夫人中处蓄留的那撮八字胡，言外之叹惋摔到菖蒲图案中被捆扎。

把满头棕黄的卷发搓得乱糟糟，才肯忿忿地放下手，艾尔伯特抚按住胸膛感受三月那机械律动的砰跳，茶褐色瞳孔专注盯着荡波纹的圆形吊坠，天轮残片，无数缕鎏金似的弦正同心率拟合着纯共振，“一个植物人是希望？即便还存有意识，她也无法容纳不可数的无穷信息量，除非……”电视播报的京都动画工作室纵火新闻看来烦躁，叫他不禁多瞟那内容几眼，而后索性摁了遥控器电源键关掉。

“除非什么？”風間響问道。

马茨耸了耸肩，“除非伯特兰·罗素是教皇。”

天轮乃既定之全一，非投影集，不满足可测性，非算术语句可定义，不能以序数为参数定义……此外，人们对它知之甚少，它复杂到人类的任何智性活动都无力涉足，全宇宙的历史也不过是反映在其上的一段有限尺度。尽管它内部保有三月響经验史的备份，但是她连自己被嵌入了哪个实数的可数截段都不知道，更枉谈接管天轮的权限了。

亞里亞听不进半点消息，眼圈红肿，如泣如诉地对響念叨着回忆，时不时揪着她的手腕晃一晃：“你不是说过么？你亲口说过，等到比永恒更冗长的岁月逝去后，也就是天空洗净悲伤时，你依然在的……我胆子小，你别这样吓唬同学呀……”

晦暗不明的天光渗过积了层薄灰的窗棂，曝于泥塑彩绘的袈裟，使得家中佛像垂目的脸蒙上了诡谲的阴翳。

“叮咚。”

门铃响了。

……

“我去处理吧。”

“真是辛苦你了啊，亞里亞。”

抽出挎包里的绣帕擦拭一通眼泪，亞里亞扶着和扉门框刚站起，就跌跌撞撞地往正门玄关奔赶了，套着棉袜的脚与木地板相碰撞，发出沉闷敦实的声音。

透过猫眼只瞧见了手无寸铁的孩子。

打开门，她霎时呆住了——

宛若社会程序失效而随机刷新的乱码，倏忽窜出的人握着火把在她仍未反应之际猛戳过来，不及两秒钟，痛感立刻呈放射延展之势顺着神经燃烧，混合焦味，将沸腾淋漓鲜血的温度传递至大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亞里亞的面孔抽搐成核桃仁般扭曲，紧接着又被后续十余名闯入者狠狠踩在地上，显现一副骨肉俱烂的惨状。

蛆虫涌进走廊。

不追问因何理由存在的人们，仿若遭到创世神蔑弃的废料渣滓，沦落于价值的虚无缥缈，这被艾蒂安·巴里巴尔很好地把握到了，主要集中在他“作为当代社会的主要特征的过度的无功能性的残酷”的概念。当下暴力的“无厘头”和“过度性”的泛滥出奇地具有思辨意味的同一性，在社会的全球的反身化中，这些暴力什么功利主义的缘故都没有揭示，却仅代表了一种纯粹的赤裸的对他者性的仇恨，大写之恶，忌惮他者持有客体-特权的原子化fascists。

液晶电视被掀倒，木制衣柜被一把火引燃，佛陀也被撒了一泡腥臭的黄汤。

斧头霍然砍向了上前阻拦的風間的左腿，铁锤横摆将马茨的鼻梁砸得凹陷，一袭白褂跟一叠棕色羊毛衫相继萎靡跪地，和屋外三两陈尸的安保人员一起，死亡在三月響的酣眠里发芽了，花苞舒展开的内室盛放着乌鸫幼鸟。

反乌托邦的雨总是下在语言无从触及的间隙。

Hibiki March，眼珠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深不见底，像两颗永不蒸干的黑洞，在人们心底明灭。

相信着这就是文明迭代的终末，她的憎恨哺育了繁多遥远星系的辐射。

三月记得那个晌午，港湾沁人心脾的气息缠绕着亞里亞的暧昧举止，像一束透明的纤维勒进她心脏最稚嫩的肌褶。那时候她以为，只要将命运的句号改写为延长音，所有的疼痛都会在琴弦震颤中溶解成海，可无望究竟吞没了她。

完美圆弧分割出第一道纹路的刹那，她听见骨骼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巨响，或许有谁在时光的暗面拧紧了发条，导致天顶的白炽灯也顷刻虚化出教堂彩绘玻璃的初等子，参照希尔伯特旅店的格局，每一片都映出她支离的鬼脸——病号服褪色成了斑斓的きもの，昔日不谙世事的手指则化作苍白的泡沫。

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地杀死了另一批同样莫名其妙的人。

人类中心主义就是反人类主义。

“真是低级的悲剧啊。”哭笑不得的她想自嘲，想揶揄，然而喉咙喷涌出状若水瀑的永夜，类似某种冰冷的释然淋在她自己身上。

地窖中升起的交响乐团轰鸣着雕琢了意符，从预置的回音谷壁造景弹返，乌鸫啼血的哀啼犹如长笛凄厉划破碧霄，铜电线穿透了她的手心，将正在淡去的少女拖上遍布锈迹的行刑架。潜藏在彩绘玻璃镜的圣徒们细目冷笑，罗素教皇的长袍下摆流淌着“血债血偿”的古英语，哼唱颠倒悖论的溢美之词，把三月響之名编进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的宏大诗行：“人是须被克服的顽劣，为此，我会不惜像燃烧木柴一样燃尽旧有的价值……只有我内心的火焰亘古不灭，只有这火焰能将过去的枯枝焚毁。”她错误地理解了尼采，是非对错的定义权却由她掌握，你错误地理解了她，错误地理解了「超越善恶」。

当项链从“〇”到“∩”决断的环彻底绞碎颅骨时，響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后-天轮时代的空虚，回音魔女，性质是无头的自主重复【headless automatisch répétition】，居于P(R*)结界勾勒定义域、值域为非标准实数集的愚氓：

只要遗失了名字，就绝不会再忘记自己是谁；

只要遗失了生辰，就要化作去时态的漂泊者；

只要遗失了一切，就能得到“一无所有”本身。

没有顶檐也没有底座的塔，没有存在也没有不存在的她，屹立在因果闭环外。

在这种绝对稠密的连续统内部，“仰望”的上-封闭和“俯视”的下-封闭都无迹可寻了。任取一个序型，它是下方类-绝对无穷之多的全体临界点基本列的上确界，同时又是一条闭无界初等链的开端，这样的大断层无处不在。反射该陈述，大断层中亦有大断层，它们满足了凡一致皆存在的大基数范式，并预期不可能被有限者们发现，因为她运用的公式最短也是长度无限制的，由语言的回溯性，一句无限长的话将永远潴留在未建构的彼岸，不为属臣受限的主体所意向。

私、人間が大好きだ！

でも、あなた方は現実の存在ではありません。

熔岩柱从地幔深处冲出，寥寥数笔，力透纸背地临摹了人体解剖图的肌理，油气管道四通八达组成的城市血脉随之爆炸，五十公里半径内所有玻璃幕墙同时震颤作一曲咏叹调，混凝土基筑卷起名刀淬火一瞬的悲唳，摩天楼跟孩童手里紧攥的锡箔纸那样折叠至扁平，仿佛多米诺骨牌齐齐朝拜着中心化的空缺——三月悬浮在宅邸废墟之上，秀发间跃动着电弧，操控全球大气环流以“日本-乌拉圭”对跖为轴被撕毁成线性的残影，漩涡的转速跨越音障，这样的速度可以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夷平地表建筑，铲动松散的板块如蒲公英绒毛迁移。她矗立在风眼的颀姿模糊了历史剪影，涡流的核心牵引外围风暴，构造霓虹色的地质学年轮，转过弥生至奈良，镰仓至后人类，在底部岩床浮现安土桃山时代的瓦砾与昭和时代尸沉东京湾的零式战机群，其腐蚀的螺旋桨削解着时空黏膜，将平成年代的商业广告牌搅碎，竖劈的地层里显露着泡沫经济时期的股票交易单固结化石燃料，令和废宅的漫画收藏在原子热浪下升华。

魔女的专武是超停机的饕餮，自噬性的文本病毒。

这柄擎天之枪刺贯穹窿，一波扫清了光暗，滚滚扑腾的浓云团像是被卵石溅落漾开的水花，飘向四方。螺纹雕饰的非螺纹正汲取着物质宇宙，有如典雅钢笔对着砚碟中的墨汁大快朵颐，你可以直观梵高之《星月夜》的色彩陷入远胜于黑白照的潮退，看见叙事舞台毫无逻辑地撤离，察觉周遭描绘着有形世界的画布和上面的符号造物风化蚀脱，斜目窥视洞穴寓言的火光稍纵即逝。

此前，它开始抽丝剥茧地解构所有公理、定理、引理，用最粗暴的穷举法把它们杂糅成不再能表达任何哲学意蕴的抽象烂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倘若存在先于本质，那么，被杀死的不仅是理论的语义及其浑然天成的美感，更是根源性的理念实在。因此它们所保证的任意高阶类型对象也碾磨为碎纸机口下的琐屑，无论是冯·诺依曼宇宙、大基数层谱的上超无限变体群系，还是无数矛盾的可解度悬隔的阶梯，通通以跨论域的噪音形式流入了纯粹的混乱。同一律一经打散，比之具有更难以琢磨的存在论深度的逻辑一经罢黜，这些不明所以的垃圾就连“经验”“先验”“超验”“超超验”“超超超验”等范畴都不可辨认了，指涉的链条被硬生生拧断，渺小到失去非空聚合应有的规模，和人类的存在一样，是必须放弃理解的完全错谬。

雨丝斜切过海滨暮色，少女堕入自己凝聚的执念，回声掩埋了疑问，将非贴图的紫黑双色抛之脑后。统计她杀死的人需要强制调用何等恢宏的映射函数？他们是否也忖度过把爱人的吻铭刻在逐渐石化的躯壳上？

无足轻重，不需要暗捺下不忍。

等待解构的回音击响回音的自身。

“你不是人类，又不想关注我们，那何必过来指手画脚呢？难道……”重新抓牢了滑落指间缝的花，亚狄乌拉心里头忽有思路，和小约里瑟异口同声地反问：“你曾是一个人？”

呵，多么令人耳熟的辩辞。

简直和你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亞里亞。

伞骨崩裂的脆响惊撼了在场二人，广袖扫过被打湿的石苔，三月響旋身舞起的绯裾在雨幕中绽成浸血的蝶翼，“世界是泪水之谷，你们的生命是已死之神的腐烂遗体，拯救的唯一方式就是自杀。”伴以酷似帛巾被扯碎的声音，伞纸片片剥落，露出伞骨间森郁凛冽的寒光，那些曾描刻着微观浮世绘的竹肋疯狂攀长，畸变成了维多利亚时代骑兵枪的迂旋条纹，枪尖比及分形松针，汇着形如陀螺边缘锯齿的天轮散射火花，雨水一触及它便瞬间被冻结为冰棱。

「一遍、死んで见る？」

太阳之所以是太阳，恰在于它连最低贱的埃土都能照亮。

亦能焚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