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薇娅最后是这么说的。
端着咖啡杯的希珀丝微微一愣，一时没想到小姑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殿下的意思是……”末了，抬起眸子，轻轻出声。
“就是字面意思，”特薇娅带着歉意，笑了笑，语气温和，“别误会，希珀丝姐姐，是我此先对你有些误会，所以刚好借着这件事来跟你把话说开。”
“误会？”少女眨眨眼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说误会吗？”
“嗯。”
“就是你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
“怎么了？”
希珀丝愈发不解。
“因为，怎么说呢……”
小姑娘低下眼睑，唇角弯弯的。“我就这么说吧，”她盯着盘中的培根，片刻之后笑道，“最开始希珀丝姐姐在说，我们是朋友的时候，我以为希珀丝姐姐是想敷衍我，与我划清界限，所以拿了个朋友的关系来搪塞我。”
“因为在希珀丝姐姐的话术里，‘朋友’是用后即抛弃的东西……”
“我说得没错吧？”特薇娅抬起手背，低笑道，“别急着否认，我在好几年前就在观察希珀丝姐姐的生活了。”
“好几年前？”希珀丝略感意外，“所以殿下会这么了解我吗。”
“可以这么说吧，”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过真要说起来这又是另一段故事了。我继续说哦。”
“嗯。”
“所以我也会觉得不公平啊，”她一边切着香肠，一边平静低语道，“你知道吗，希珀丝姐姐，我先前和你说嘛，你当面一口一个殿下喊得那么顺口，实际上却把我当作关系寻常的普通人，这不是在说你不尊重我王女的身份。”
“只是说，我不喜欢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表里不一。”
“如果我的臣民上来，因为我某些方面做得不好，而对我言辞苛刻，我虽然同样会生气到摔枕头。”
“但是摔完枕头之后，我也会压着火气，认真请教那些政务官大叔们怎么做这件事，怎么才能做得更好。”
“我是王女不假，但王女不意味着高高在上，也不意味着能够随意享乐……如果不能生活在臣民之间，最终只会陷入盲目自大的境地。”
“但是如果，他们上来先是对我进行一通毫无意义的吹捧，然后却没有从我这里得到足够多的奖赏，在背地里说我坏话，这样的情况，我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希珀丝沉默了一秒钟。“所以殿下也会觉得我也是在表面尊重，实际敷衍你吗？”她问。
“一开始是会有一点啦，”特薇娅鼓起腮帮子，“但是后面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
“嗯嗯。”
“明白在哪？”
“就是希珀丝姐姐是不一样的啊，对我来说。”
少女快速眨了眨眼，花了好几秒才接收到这句话的含义。
特薇娅说，她是不一样的。
心思再度活泛起来。
但没等她反应，小姑娘又继续轻声道：“希珀丝姐姐有时候装得很像个正常人，就会给我很深的误导，让我有时候也会忘记……”
“其实希珀丝姐姐内心的情感虽然很丰富，但因为长期缺少来自外界的互动，所以既不愿意在深层次上相信别人，也不愿意轻易与他人建立关系，最终发展出了一套基于你来我往的等价交换原则。”
“我可以这么理解吧？等价交换。”
“……嗯。”
“而在这样的原则下，相信他人，或与他人建立关系，对于希珀丝姐姐来说，都是一类付出成本而得不到回报的事情……所以常年与人划清界限，也就不足为奇了。我说得没错吧？”
“……你不会真的在我家旁边住了好几年吧？”
“希珀丝姐姐可以猜一下。”小姑娘唇角弯起。
“不猜。”
“希珀丝姐姐怎么这么没趣啊？”
“我身边的人和我的无趣程度大致相当。”少女平淡答道。
“这样嘛……算了，不管啦。”
“嗯，我就是想说。”
她想了想，继续道：“因为希珀丝姐姐和我以往碰到的人不一样，所以我也不应该用过往的标准来评价希珀丝姐姐。”
“你先前总是想要和我保持距离的想法，我当然也是明白的，而我也不会强求你为我做什么。”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让你为我做什么的话，对你而言，本就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情。”
这样一番话，姑且为这一两天的争论，下了最终定论。
希珀丝又沉默了好几秒：“我一直没发现，原来殿下的心思已经缜密到了这样的地步。”
特薇娅略低双眸，抬起手背，注视着她，狡黠一笑道：“别小看一位公主的洞察能力噢，索兰小姐。”
当然，某位殿下心想，真正的原因，其实还是她自己配不上面前的少女。
只是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
……
直到坐上专车，在前往博物馆的路上，希珀丝还在咀嚼着小姑娘的话语。
分出额外的心思关注她，同情她。
某位殿下是这么说的。
对她来说，这样的说法非常新颖。
因为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如此站在她的角度上，为她如此细致周到地考虑过。
实际上，对于一直遵循着等价交换原则的希珀丝而言。
特薇娅说的并没有错。
建立亲密关系，往往意味着得不到回报，于她而言，是不可接受的事情。
作为支撑，内心的道德与理性，同样对特薇娅的提议表示认可。
在特薇娅之前，她本就没有被人好好对待过，如果可以的话，选择在其他人面前保持沉默，似乎也不会被人指摘。
但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仿佛就具有了某种天然的魔力一般。
催生着野蔷薇继续茁壮生长。
“……”
为什么呢。她这么想着。
为什么想到是特薇娅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就总是觉得很不是滋味，总是觉得好像事情本不应该就这么平淡下去……
冥冥之中的声音仿佛在提醒着她，还存在着另外一种更好的，并不依赖理性，也并不依赖斤斤计较等价交换的解决方案。
可那样的方案又是什么呢。
类似的问题积压在一起，让原本尚且称得上缜密的思维逻辑，出现了大面积的短路，让她不由得咬住了嘴唇内侧，苦思冥想，却得不到一个能够自洽的解释。
“……”
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如果是特薇娅的话，不遵循这样的原则，是不是也可以呢。
少女微微动容，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绝对不行，她默念，连这位殿下是敌是友都还没搞清楚，你怎么敢开她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