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和我聊了会儿今天的星际新闻，五分钟探视时间结束后，就把我赶出来了。”

“灯灯说，对策，在做了。”

梅塔无奈地摇摇头，安娜叹了声气。

两人就像在病房外小声讨论患者病情的家属……事实上也确实差不多。

在水都星的最后一战——本以为会以一个有笑有泪的标准特摄大场面收尾，却被人偶之塔中突然出现的「爱丽丝」打断，不了了之。

催眠解开了，玩家下线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剩一些对虚假日常尚有留恋的人偶勉强维持着星球运转，等待着或许不久之后大海彻底干涸那天，也许离开也许殉葬，都无所谓了。

就好像在现代苏醒的古今无双大剑豪，砍遍天下无敌手之后却被主角避开战斗用计谋坑死一样，完全是个烂尾的故事。

对水都星来说，这么不体面的结局倒也恰如其分。水都人也都没有意见。

然而从行星级联觉网络·知觉之海的最深处浮上水面的，却是青色巨塔深埋的秘密——

「爱丽丝系统」。

具有深度学习能力的唯物主义AI，最初只是普通的辅助驾驶人工智能，后来被用作人造人军队的编队和控制系统，再后来……成为铁人叛乱的重要帮凶，在战争落幕后不知所踪。

原来它在无形的联觉网络中漂流，变成了一团自我传播的信息，也即是模因。

而如今——

承载了这一切漫长历史（顺带还有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的概念，就寄生在法艾身上。

二号机人偶素体【谷雨】从原本水都风格的艺伎形象完全变成了蓝白围裙装戴着兔耳发饰的金发小女孩，接着缩成一只洋娃娃，被法艾收走；本体也没能逃掉，虽然不至于强制变形，但也结结实实被深度污染了。

法艾七个周目的灵魂浓度能免疫绝大多数精神攻击，但巨塔产物太重量级，击穿了护甲。

若是普通人中招，早就变成一个只会复读“是爱丽丝啊”的白痴；法艾靠着坚韧厚重的意志恢复了清醒思维，却也知道，这份模因若是不加管制，还会继续向外传播。

于是法艾把自己关了起来。

就关在仙后27莉姆莉尔家二楼，她自己的房间里。

她以No.25金鸡对模因和概念的了解，本着对社会负责的态度，给每个人规定了五分钟探视时间，其余时候就看电视和看书，严格封锁了自己向外输出信息的途径。

毕竟，说出“是爱丽丝啊”只需要一瞬间，打字发出来也不超过一秒，谁也不知道在第几次复读后，听者的头顶就会冒出兔子耳朵来。

莉姆莉尔和安娜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由着法艾把自己控制起来。

望月灯说要弥补水都星没帮上忙的过失——当时正巧忙着帮梅塔修机械臂。她在机械师论坛里重金求购模因拮抗装置的设计思路，得到了一个ID叫【惊蛰】的热心网友的协助。

这位网友免费发给她一套概念图。

于是望月也把自己关了起来，就在法艾隔壁的隔壁，她的小实验室里。

这段时间，小恶魔和梅塔都经常过来探望过法艾，甚至摄影师和大猫小猫都来了一次，梅塔还拜托法艾帮她设计机械臂升级形态。

“机械臂一定要是手臂。”法艾说。

得到信息传达的望月默默把草稿里的触手机械臂和汤勺机械臂涂掉了。

“情况怎么样？我现在可以进去吧？”

从楼下走上来的莉姆莉尔问道。

梅塔给她让开位置，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法艾小姐……这次，挽救了多少生命？”

“不清楚，或许是数百万吧。”

莉姆莉尔刚离开水都星的时候算过这次的战果，法艾解锁新形态两个，自己开发「巨锻匠」新技能一个，帮助全球的演剧人偶摆脱了精神控制，除去那些在最后高塔崩塌时摔碎的黎明前的牺牲者，至少也有数百万正面人头。

完全胜利。但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梅塔又问道：“她从消亡中挽救了那么多人，现在谁来挽救她？”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安娜说。

她顿挫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在立誓。

梅塔默默点头，把二楼留给莉姆莉尔，和安娜一起下去了。

莉姆莉尔在房门口做了两个深呼吸。

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

法艾正在打游戏。

是电脑上的单机动作游戏，用手柄控制。

或许因为刚起床没多久的缘故，桌上还放着带有水滴的洗漱工具，游戏也才刚打开的样子。法艾身上穿了好几天的睡衣勉强挂在肩头，最近在水都星染成玫瑰金色渐变的美丽长发也乱糟糟的没有打理。

电脑画面上写着【物竞天则】。

“法艾小姐，这么多天蹲在房间里不活动，身体都僵硬了吧？我给你捏捏肩来咯。”莉姆莉尔说。

她伸手褪下法艾凌乱的睡衣，露出少女——外形是少女的某种东西——的雪白肩膀，纤细的锁骨也清晰可见。

“在看哪里？”法艾已经进入了游戏。

“啊，没有！”

“可以看，随便你看，大大方方看。”

“这就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是喜欢我吗？作为同龄女生的、恋爱意味的喜欢。”

“……那法艾小姐呢？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作为同龄女生的、恋爱意味的喜欢？”

“对。”

莉姆莉尔眨眨眼：“那我们这是两情相悦？终于确定关系了——”

再次眨眨眼。

“咦，没有想象中的兴奋感觉。”

“感觉拿下得太轻松了？要我推脱犹豫20集动画吗？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别搞那一套青春伤痛。”

“可我也就17岁零二十几个月嘛！”莉姆莉尔不满地嘟起嘴巴。

但她随即又笑了起来。

“也对。不知道为什么，就得是平淡些才有法艾小姐的感觉。立场的转变也好、战斗也好、思绪的积累也好，还有现在的困境……总是保持着大人的稳重呢。”

她上手轻轻捏了起来。

对准两边锁骨内侧的穴位，温柔地旋转按压。

“嗯~”法艾发出了酥麻的哼声。

“找到地方了？这里很酸？”

“嘶……酸啊，很酸啊。昨晚没怎么睡，一直用歪着脑袋的姿势倚在床头查资料，年轻身体也扛不住啊。”

“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们大家都在想办法。”莉姆莉尔安慰道，“不过，模因的传播途径以视觉和听觉为主，我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有什么危害啊。是不是你谨慎过头了？”

“并非……”

法艾无奈地解释道，“现在这样是我一直在刻意压制。你想看自然状态？”

莉姆莉尔忙不迭点头。

“也行，你的模因抗性比别人高，让你看下真实情况，也好转告其他人。”

说罢，法艾就缓缓闭上双眼——

噗！

一对兔耳瞬间从她头顶拱了出来。

“欸？！好可爱——”

然后那一头长发从发尾向上褪去暗色调，变成明亮的灿金色。

衣冠不整的睡衣不知何时被缀满蕾丝的蓝色连衣裙代替。

一条同样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围裙系到了腰间。

“这啥，魔法少女变身？这个我老妈也会啊！”

“是「爱丽丝」。”法艾用幼小女孩的声线纠正道，“在唯物主义机械尚未失传的时代，深度学习型人工智能的顶点，在机器外壳里模仿人类的神经元网络中觉醒了自我意识的电子幽灵。”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我也听不懂。”

法艾暂停游戏转过脑袋，修剪成M字的刘海掩映下，那张婴儿肥的脸庞上是充满违和感的成熟表情，碧蓝色的双眸饱含着无奈。

有点像小孩装大人。

“模因会不遗余力地传播它自己。哪怕是你——银发魔女的女儿，和我待在一起太长时间，这个模样也会变成你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杂音。所以我现在能找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幽闭起来，阻断一切向外传递信息的途径。”

“确实挥之不去，因为太可爱了。”

“让你觉得可爱也是它加快传播的手段！”

法艾很严肃，面对毫无危机感的莉姆莉尔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但莉姆莉尔不怎么严肃，还不由自主地伸手捏她婴儿肥的脸蛋。

“唔唔唔——”法艾在莉姆莉尔的魔爪中挣扎，“还记得《新吉原狂歌》初次登录时，那几个奇怪的问题吗？”

“奇怪问题……哦，你说那几道性格测试题啊。”

“‘我不能思考那些我不能思考的事象；但我能为不能思考的事象划定界限。’”

法艾把前两句复述了出来。

莉姆莉尔略加思考就得出了猜想：“这是逆模因的提示？它在提示我们……绕开「爱丽丝」认知到你、阻止污染传播的方法？”

“对。”

“但我还是没法完全理解……”

法艾低头看了眼时间。

“五分钟快到了，我们还有十句话的时间。”

“十句？！”

“算我这句还剩八句。”

“给我点提示吧，法艾小姐！我出去自己慢慢想！”

“透过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鼻子和嘴巴，人永远无法准确认知一个事象，也永远无法准确描述一个事象。我们的所思所感局限于所见所闻，这正是不自由之所在，也是自由之所在。”

“不自由在何处？”

“我们无法认知自己不能认知的，亦无法描述自己不能描述的。”

“那自由又在何处？”

“我们能够认知自己不能描述的，亦能够描述自己不能认知的。”

“等——”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袭击了莉姆莉尔。

一根灵活的胶卷像触手般提起她的后衣领，不容分说地把她倒拖出房间。

收回的时候，顺便把门带上了。